陳維崧
《滿江紅·秋日經信陵君祠》
席帽聊蕭,偶經過、信陵祠下。正滿目、荒臺敗葉,東京客舍。九月驚風將落帽,半廊細雨時飄瓦。桕初紅,偏向壞墻邊,離披打。
今古事,堪悲詫。身世恨,從牽惹。倘君而尚在,定憐余也。我詎不如毛薛輩,君寧甘與原嘗亞?嘆侯嬴、老淚苦無多,如鉛瀉。
古往今來,命運似乎總是喜歡和有才華的人開玩笑,在幾次三番地捉弄他們之后,才給他們以施展的機會。而在此之前的長期磨難中,這些才子往往會自嘆自艾,留下無數興會標舉的動人篇章。清代大詞人陳維崧也不例外,他早年隨父貞慧避居山村,不與新朝合作。三十歲后參加科舉考試,但七試七黜,連舉人也沒考上。久困場屋使他牢騷滿腹。這年(約在康熙七年,1668)他又赴京求仕,未果而歸,途經河南開封,在憑吊那里的信陵祠時,感慨萬分,寫下了這首聲情悲憤的詞作。
起拍四字先為自己畫像。“席帽”是一種用藤席編制的帽子,唐宋時士子出門時常帶在身邊。“聊蕭”形容破舊,也見出人的失意潦倒。次句點題,交代所經地點。“偶”字以表面的不經意,反跌出內心的沉重和在意,因為他的拜謁古祠,決非一時興到之舉,這完全可以從全詞的抒寫中看出。信陵君名無忌,是戰國時魏昭王的少子,以好客重才著稱于史。后人立祠紀念,也正因此。以下數句,均就眼前所見秋景落筆,營造出一種悲涼蕭瑟的氛圍,同時為下片的直抒胸臆鋪墊蓄勢。在秋日的寒風凄雨中,映入詞人眼簾的是一片荒敗破落的景象。其中“東京客舍”一筆兩意,既由此點出自己的作客身份和地點,又揭示這里原來是信陵君當年禮賢下士、收養門人食客的場所。這樣就更能引起人們對詞人目前處境冷清和昔日門客如云的對比和聯想,并由此生發無窮的感嘆。“九月”句用典。東京名士孟嘉九月九日曾隨桓溫游龍山,被大風吹落帽子,自己不覺,桓溫于是命孫盛作文嘲笑。詞人在此用來曲筆寫風,妙在不隔,并暗示出自己浮想聯翩時的失神和狼狽。而壞墻邊烏桕葉子剛剛變紅,就已被風雨吹打得支離破碎,這一看似閑筆的景物定格,無疑也深寓著詞人一言難盡的人生感慨,是他仕途屢遭挫折的生動寫照。上片由“席帽聊蕭”的人物形象,到“荒臺敗葉”的景物氛圍,再到“細雨瓢瓦”的天氣狀況,層層渲染烘托,不能不令人深切感受傳統悲秋題材的豐富內涵,以及詞人當時當地的特殊情懷。誠如陳廷焯所言:“前半闋淡淡著筆,已如秋商扣林,哀湍瀉壑。”(《詞則·放歌集》)
換頭兩句總領,以古今人事的可以相通而悲,引出吊古傷今的情懷。古代賢人識才、愛才、重才,使懷才不遇的當代詞人深感生不逢時,“身世恨”因此驟然而生。是啊,詞人三十歲前適逢明、清易代的社會大動亂,出處為難,報國無門;三十歲后局勢穩定,有心出仕,卻屢挫場屋,眼看老之將至,來日無多,這怎能不令人抱恨終身!詞人甚至發出假如信陵君還在,他一定會垂憐于我的哀嘆。正是在這種“恨古人吾不見”的遺憾中,詞人又退一步說,我即使不如毛公與薛公那樣能為信陵君排憂解難(事見《史記·信陵君傳》),相信信陵君待我也絕不會甘心在好客的平原君和孟嘗君之下的。語辭真誠懇切,又不乏自負。其用世之意、不遇之悲,躍然紙上。在自信才識和忠心都不在毛、薛二公之下以后,他再次以魏國隱士侯嬴(曾受信陵君禮遇,后出謀擊秦救趙,并以死相報)自比,用老淚無多、如鉛自瀉的情形,和盤托出內心的無比悲憤。“如鉛瀉”化用唐李賀“憶君清淚如鉛水”(《金銅仙人辭漢歌》)句意,尤見沉痛。至此,全詞吊古和傷今完全融合為一,難分彼此。這比一般同類之作已超出甚遠,難怪前人曾在盛贊“倘君”四句“概當以慷,不嫌自負”的同時,要感嘆其“如此吊古,可謂神交溟漠”(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了。
關于歷代才識之士不被重用的共同遭遇,唐代大作家韓愈曾寫過一篇《雜說》,其中寫道:“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此詞所寫,正是這樣一種情形和由此產生的千古之悲。詞人直到康熙十八年(1679),也就是他去世前三年,才舉博學鴻詞,有了與修《明史》的機會,可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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