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一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依石忽巳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慄深林兮驚層巔。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怳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題解】
選自《李太白全集》,此詩又名《夢游天姥山別東魯諸公》。李白長安三年,使他對社會現實的黑暗、統治集團的腐朽,有了深刻的認識,產生了強烈的不滿。天寶三年冬他回到東魯家中,只與友人尋幽縱酒,忌談官場富貴。但李白有一個不安定的靈魂,他有更高的追求,于天寶四年秋,離別東魯家園,準備作第二次漫游吳越,寫了這首描繪夢游天姥山的詩,留贈給東魯的朋友們,故以《夢游天姥吟留別》命名。“吟”,詩體的一種。
【解讀】
這是一首記夢詩,也是一首游仙詩。詩的意境雄偉宏大,變化莫測,絢麗多彩的藝術形象,奇特新穎的表現手法,歷來為人們所傳誦,被視為李白的代表作之一。
全詩分三段。第一段,前八句,寫詩人入夢前的向往,即入夢的緣由。點明天姥山高大雄奇。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航海的人談起東海里的仙山瀛洲,煙波渺茫,實在難以找到;〕
客從海上來,當談海上事。“瀛洲”,古代傳說東海中有三座仙山,叫蓬萊、方丈、瀛洲。是仙山,仙境,當然景色瑰麗不凡,又以大海為背景,就更為壯觀,令人向往。但海面上煙狀的水霧籠罩,波濤渺茫。“微茫”,景象隱約不清。“信難求”,實在難以尋求這一仙境啊!詩人是聽“海客談”,是耳聞,并非目睹。海客呢?也是聽來的“傳聞”,并未親臨,親見。這樣,“瀛洲”虛無縹緲,可談而不可及,便涂上了一層神奇的色彩。越神奇,便也越傳為“海上奇談”了。
起筆兩句,先從虛處寫起,說明仙境難求。
“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越地人談起天姥山,云霞掩映,忽明忽暗,有時可以一覽。〕
“越人”,越國人,即今浙江一帶人。天姥山,在今浙江省天臺縣西北,嵊縣東,是著名的風景區。傳說登山的人聽到過仙人天姥唱歌的聲音,山因之得名。當地人對天姥山熟悉,談起來當然也就真切。天姥山的突出特點是高聳云霄,漫天彩霞籠罩,雄偉險峻。“明滅”,時現時隱。云霞開,則山現;云霞罩,則山隱。“或可睹”,有時能夠目睹到天姥山的形象,真是勝似仙境。由此引出“夢游”,令人神馳心往。
“海客談瀛洲”,“難求”,是虛筆,也是襯筆;“越人語天姥”,“可睹”,是實筆,也是主筆。兩句形成對偶,以虛襯實,突出了天姥勝景。起筆由瀛洲引出天姥,由虛入實,運用類比法,表明天姥也像瀛洲一樣,給天姥涂上了一層神奇的色彩,令人油然而生神馳的念頭,極自然地導入對天姥山的描繪。
寫天姥可睹,使“夢游”成為可能,為夢因之一。
浙東山水是李白青年時代就非常向往的地方。入翰林前曾不止一次旅游,他對這里的山水不但非常熱愛,而且非常熟悉的。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姥山直插云霄,橫向天邊,山勢高出五岳,遮蔽了赤城山。〕
這兩句直接描寫天姥,用“連”、“橫”、“拔”、“掩”四個動詞表現天姥山高聳入云的氣勢。“天姥連天”,詩人用縱筆寫天姥,與天相連,寫山之高。“向天橫”,詩人又用橫筆繪天姥,橫向綿延至天邊,寫山之闊。一句中用三個“天”字,加強了氣勢。天姥山號稱奇絕,是越東靈秀之地。但比之“五岳”,總感到有點“大氣”不足。可是李白卻在詩中夸它“勢拔五岳”。“掩赤城”,寫天姥山遮掩了赤城山。赤城山,在浙江省天臺縣北。山土赤紅,似云霞,因之得名。詩人用步步陪襯法寫天姥,一用名山五岳相襯,二用高大的赤城山相托,極寫天姥山的雄姿。
“天臺一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那高達一萬八千丈的天臺山,但和天姥山一比,就像要向東南方向傾倒下去似的。〕
這兩句間接描寫天姥,用“倒”、“傾”兩個動詞描寫天臺山,襯托天姥山的高大形象。天姥山與天臺山相對,峰巒聳峙,仰望如在天外,冥茫如墮仙境,容易引起游者的幻覺。天臺山,在浙江省。“一萬八千丈”,一作“四萬八千丈”,并非確數,極言天臺山之高大。但“對此”,“此”指天姥山。“欲倒東南傾”,天臺位于天姥東南,又屬東南走向,一個“倒”字,一個“傾”字,表現了天臺山在天姥山前,傾身如拜倒在天姥的足下一樣,顯得低多了。此以“一萬八千丈”的天臺山襯托天姥,夸張地描寫出了天姥山的雄偉壯觀,氣勢不凡。
這座天姥山,被描寫得聳立天外,巍巍然非同凡比。這座詩中的天姥,是李白平生所經歷的奇山峻嶺的幻影,它是現實的天姥山在李白筆下夸大了的影子。
寫天姥山勢高峻,使人萌發“夢游”的念頭,為夢因之二。
第二段,共三十句,寫詩人夢游天姥所遇幻境,表現詩人對仙境的向往。是全詩的主體。分三層,第一層(至“淥水蕩漾清猿啼”),寫夢往剡溪。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我想依據越人的傳說,去夢游吳越,一夜之間就飛過灑滿月光的鏡湖。〕
此為過渡句,“我欲因之”,是承上,承接對現實天姥的描寫。“因”,憑借,依據。“之”,指代前文越人對天姥山的傳說,是夢游的現實基礎。天姥山隱于云霓明滅之中,引起了詩人探求的向往,展現出一幅幅瑰麗變幻的奇景。“夢吳越”,“夢”字后有“游”;“吳越”,“吳”因言“越”而帶出,其實,就是指越。此為啟下,引到對夢游吳越的旅行路線及具體情景的描寫上,不露痕跡。詩人進入了夢幻之中,仿佛在月夜清光的照射下,他飛渡過明鏡一樣的鑒湖。用“一夜”,強調了時間之短,又用“飛”字修飾“度”,表現了飛渡鏡湖之快和詩人急欲游歷天姥山的心情。“鏡湖”,在浙江省紹興縣,又名鑒湖。“鏡湖月”,即月下鏡湖之意,一個“月”字,給湖上景色籠上了一層月光,涂上了一層美色。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湖光月色照著我水中的身影,伴送我飛到美麗的剡溪。〕
“湖月”,鏡湖的湖光與美妙的月色交輝,“照我影”,明月把“我”夢游的身影映照在鏡湖上,輕盈,飄忽,又將“我”由鏡湖之畔送至美麗的剡溪之邊。“送我”,擬人寫月,表現了詩人無比喜悅的心情。“剡溪”,在浙江省嵊縣南,即曹娥江上游。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謝靈運住宿過的地方如今還在,這兒清清的溪水蕩漾,猿猴的啼聲凄清。〕
先以懷人之筆寫“謝公宿處”,南朝宋代詩人謝靈運,性喜山水,以游山著稱,他游過剡溪,曾在此住宿。他所作《登臨海嶠》詩云:“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嶺。”“今尚在”,表明明月已送他降落在謝公當年曾經歇宿過的地方。詩的下句,描寫“謝公宿處”環境幽雅,景色凄清。“淥水蕩漾”,是寫山間水。“淥水”,即清水。“蕩漾”,寫出清澈的溪水在月光映照下泛起微微波紋的美好情景。“清猿啼”,是寫山間猿。“清猿啼”,即“猿啼清”,猿猴凄涼清脆的叫聲在山間回響,反襯出山間的幽靜。
但這還是登山前的景色,屬過渡之筆。
第二層(至“仙之人兮列如麻”),寫“夢游天姥”,為中心層。繪出了五幅各具姿態的天姥圖,第一幅(至“身登青云梯”)為“登臨天姥圖”,寫登山輕快心情喜悅。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我腳上穿著謝靈運設計的木屐,身子登上高聳險峻、直入云霄的山嶺。〕
夢游中的詩人,面對優美的山景,游興更濃。“腳著”,腳上穿著謝靈運當年登山時穿過的那種特制的木屐。《宋書》記載,謝靈運登山,“常著木屐,上山則去其前齒,下山則去其后齒”。此時,詩人身已登上謝公當年曾經攀登過的“青云梯”。“青云梯”,猶言天梯,指聳入高空,伴有青云,石階似梯的山路。突出表現了天姥山高聳云天,表現了詩人登山的輕快和喜悅的心情。
第二幅(至“空中聞天雞”),為“天姥晨景圖”,寫晨光壯美宜人。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登至半山腰,就可看見海中日出的奇景,還聽到空中天雞的啼叫聲。〕
繼飛渡而寫山中所見。石徑盤旋,身已登上“青云梯”的詩人,此時已登至“半壁”。“半壁”,半山腰。因山陡如壁,故曰“半壁”。“見海日”,詩人身居“半壁”,迎接黎明,東望大海,碧濤洶涌,托紅日躍出,彩霞、朝陽照耀蒼山翠壁,一片曙色,尤為壯觀,開闊胸臆。前句是寫詩人“半壁”之所見,后句是寫“空中”之所聞。詩人“聞”到了什么?聽到了天雞的啼鳴。《述異記》載:“東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樹,名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雞。日初出照此木,天雞則鳴,天下雞皆隨之鳴。”
泰山極頂才能觀日出,天姥“半壁”即能“見海日”,足見其高峻。在此還聽到了神話傳說中的天雞破曉,空中天雞先唱,而后天下眾雞齊鳴,啼聲此起彼伏,回蕩于深山峽谷,何等悅耳!真乃見奇景,聞異聲,更表現了天姥山的神奇險峻。
點明夢游的時間由月夜推到拂曉,夢游的境界由清幽變為壯麗。
第三幅(至“慄深林兮驚層巔”),為“天姥山景圖”,寫白日勝景迷人。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山巖重疊,山路千回萬轉,崎嶇不定,我遇花觀賞,依石盤桓,不覺日落天色變暗。〕
“千巖萬轉”,互文見義,即千巖萬巖,千轉萬轉。詩人游至在“千巖萬巖”之間,路在重疊的山巖中蜿蜒,人在“千轉萬轉”“不定”的山間小道上行進。極言攀登之險,但又險中見奇。山路左一轉,右一彎,每一曲,每一折,都向游人展開一幅絕妙的風景畫,景象萬千,美不勝收。石間路旁,山花爛漫,令人眼迷,使人心醉,詩人斜倚著巖石暫憩觀賞。“忽已暝”的“忽”字,帶過時間的推移,表現了詩人深為奇花異石所吸引,陶醉山水,觀賞不夠,流連忘行,不覺暮色降臨,旦暮之變何其倏忽。一個“暝”字,領起下文,又為后文氣氛的轉換做了準備。
“熊咆龍吟殷巖泉,慄深林兮驚層巔。”〔熊的咆哮,龍的吟嘯,像巨雷一樣在山巖泉流間震響,它使深林戰栗,使重疊的峰巔震驚。〕
暮色中忽然傳來熊的咆哮,龍的長鳴。“殷巖泉”,“殷”,一般作“雷聲”解,此處作“震動”用。這巨雷般的聲音震得山巖回響,震得泉水興浪。這聲音震得“深林”戰栗,顫抖。這聲音使得“層巔”震驚,搖晃。描繪出了夜晚天姥山巨獸怒吼,驚心動魄的奇特景象。
襯托出詩人心情寂涼,暗示詩人處境險惡。
第四幅(至“丘巒崩摧”),為“天姥雨景圖”,寫夜間雨中奇特的景象。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烏云沉沉啊,好像將要下雨,水波搖動啊,升起煙霧。〕
前句寫“云”,云是“青青”的。“青青”,黑沉沉的樣子。寫烏云翻滾,“山雨欲來”。后句寫“水”,水是“澹澹”的。“澹澹”,水波搖動的樣子。水波蕩蕩,煙霧升騰。寫風云突變,暴雨將臨的征兆。這與前兩句描寫的白天景象形成了巨大變化。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閃電從云縫里射出,山峰好似被霹雷炸裂,崩塌。〕
此為“云青青兮欲雨”的發展,濃密的烏云突然裂開,射出耀眼的電光。“列缺”,閃電。隨電光閃閃,是巨雷轟鳴。“霹靂”,炸雷聲。這閃電雷鳴,似將“丘巒”震“崩”,倒塌,似將山峰“摧”毀,斬斷。寫雷電逞威,山崩地裂。連用兩個短促的句子,造成緊張氣氛,暗示處境的險惡,為仙府的出現作好鋪墊。
這里,不僅有有生命的熊在咆哮,龍在長吟;連無生命的深林、層巔也戰栗、震驚;水、煙、青云都滿含陰郁,與詩人的情感匯成一體,形成統一的氛圍。前文是浪漫主義地描寫天姥山,高大神奇;后文是浪漫主義地抒情,深沉悠遠。這奇異的境界,令人夠驚駭的了,但詩到此并未止步,而詩境卻由奇異轉入近似荒唐,全詩更進入了高潮。
第五幅(至“仙之人兮列如麻”),為“天姥仙境圖”,寫仙府富麗堂皇。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一個巨大的仙洞有道石門,轟隆隆一聲從中間打開。〕
“列缺霹靂”的巨大威力,致使“丘巒崩摧”之際,“洞天”(仙府)的“石扉”,“訇然”(轟然)一聲“中開”,出現了一個神仙世界。“洞天”,道家稱神仙居住的地方,多在名山洞府,洞中別有天地,所以稱為“洞天”。這兩句啟下,引到描寫“洞天”的景象。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萬里碧空,無限遼闊,望不見邊,日光月色映照得金銀裝飾的樓臺金碧輝煌。〕
“青冥”兩句,寫一個陽光明媚、和樂美好的神仙世界。
“青冥”,青色的天空,“浩蕩”,廣闊無邊,清澈透明,深邃美好。這“訇然中開”的“洞天”福地,有明亮的日月,在日光月色的“照耀”下,金銀裝飾的瑰麗的樓臺仙閣,景色壯麗,何等地驚心眩目,光彩奪人。“金銀臺”,傳說神仙的住處有黃金白銀砌成的宮闕。洞中壯麗輝煌的虛幻景象,和洞外電閃雷鳴的現實情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洞天”,是詩人向往的樂土,所追求的理想世界。
“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穿著彩虹裁成的衣裙,駕上當作神馬的清風,云神們啊,一個個從天上飄然降落。〕
從“浩蕩”的“青冥”中,“云之君”以“霓為衣”,披著五彩霓虹做的衣裳,飄逸,艷美;以“風為馬”,乘著清風,紛紛降下,降落到這“日月照耀”的“金銀臺”間,降到這絢麗多彩的仙境。
這里,借用九字長句,表現神仙紛至沓來的景象。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老虎奏著仙樂,鸞鳥駕著彩車,隨行的天宮神仙分列兩邊,像麻一樣難以數清。〕
隨著“云之君”的降臨,群仙翩翩降落到天姥山。他們有奇特的樂隊,老虎彈瑟奏樂;他們有的坐著鸞鳥駕的華貴美麗的車子,列隊“如麻”,隊容整齊,奔赴仙山的盛會來了。
這是多么盛大而熱烈的場面!
這是夢游幻境的高潮,這是詩人理想的最高境界,是詩人創造的奇異的神仙世界:神臨仙山,群仙齊集,歡快喜悅,似在迎接人間詩仙李白的到來!
仙人盛會是人間生活的反映,這里除了有詩人長期漫游經歷過的萬壑千山的印象、古代傳說、屈原詩歌的影響,也有他長安三年宮廷生活的記憶,這一切通過浪漫主義的想象,才描繪出這般輝煌的萬千氣象。
第三層(至“失向來之煙霞”),寫夢醒長嗟。
“忽魂悸以魄動,怳驚起而長嗟。”〔如此景象令我猛然間心驚肉跳,恍惚中坐起身來,失意地長嘆不已。〕
如此夢境,如此壯麗景象,使我突然“魂悸”、“魄動”。“以”,而,并列連詞。“悸”,心驚,心跳,魂魄驚動。“怳”,同“恍”。我于恍然之中,“驚起而長嗟”,驚訝得坐起身子,長嘆不已。仙境忽然消失,夢境隨即破滅,詩人在驚悸中返回現實。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醒來時看到的只是身邊的枕席,剛才夢境中見到的云霞仙景全都消失了。〕
詩人“長嗟”之余,才發現“覺時”,醒來之時,身邊唯有枕席。“向來”,剛才。“煙霞”,云霞,即夢中奇景,五彩繽紛的景象已失,全無影無蹤了。夢境破滅后,詩人,不是輕飄飄地在夢幻中翱翔了,而是沉甸甸地又躺在枕席之上。
詩人在夢中幻境達到高潮時醒來,又回到現實世界,激蕩的心情也歸于沉靜。這樣把現實與夢境構成了鮮明對比,表現了對黑暗現實的有力否定。
第三段,后七句。詩的第二段寫“夢游天姥”;第三段寫有感而“吟”詩“留別”,點題。由描寫轉入議論,詩人直抒胸臆,揭示主題。為“夢游”的余波。分三層。
第一層,前兩句,緊承前段,強調及時行樂,在消沉的情緒之中,蘊含著詩人對現實的憤慨。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世間什么富貴行歡作樂也像做夢這樣虛幻,古往今來一切事也像東去的流水,一去不復返。〕
詩人大夢初醒,感慨萬端,聯想到人世間行歡作樂之事,“亦如此”。“此”,指詩人夢游天姥的奇遇,一時即現,一時即失,變幻無常。作者并由此推想到以往,進一步指出,“古來萬事”,自古以來的萬般事物:政治的,生活的;樂事,愁事;那“濟蒼生”、“安社稷”壯志未酬的傷感之事;那三年長安生活,理想破滅的失望之事;那傲岸性格招致權貴讒毀之事,也都像那滾滾東流一去不復返的水一樣啊,轉眼即逝。
寫詩人對人生的幾多失意和感慨。這是歷史給他造成的局限。
第二層,中三句,辭別朋友,求仙歸隱,與惡勢力絕不妥協。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告別了你們后,要問我何時回來?我暫且把坐騎放養在青山之間,要走時就騎上它遍訪名山。〕
詩人“吟”詩“留別”,留給誰?留給“君”。“君”,指東魯的朋友們。今日告別了你們,離開了你們,“何時還”?什么時候才能回來,與你們相見。表現了朋友間依戀不舍的感情。此時,詩人感到最能撫慰心靈的是“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且”,暫且。“白鹿”,隱者的坐騎,或曰神仙所騎的神獸。暫且把我的坐騎放養在青山之間,需要走時,“即騎”,就騎上白鹿,游訪名山,求仙訪道,這才是最快意的。可見,詩人對個人前途感到甚為迷惘。
這三句,句句押韻,表現了詩人的激動情緒。
第三層,末兩句,直接表達詩人對于世俗功名富貴的蔑視和對于權貴的反抗精神。
詩意到此似乎已盡,可是詩人最后卻憤然加添了兩句: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怎能夠低頭彎腰、低聲下氣地侍奉有權勢的達官貴人,使我不得開心展笑顏!〕
這個九字長句,用以表達詩人毅然不顧的情態,一吐長安三年的郁悶之氣。“安能……事權貴”,即怎能侍奉權貴。怎樣“事權貴”呢,“摧眉折腰”,低頭彎腰,表示卑順。詩人用它做狀語,刻畫出了事權貴者的奴才相。這些權貴們,在李白眼中,既無德,荒淫無道,又無才,俗不可耐。對權貴,李白從感情上反感,從內心里蔑視,表現在態度上只能是傲岸不馴,又怎能侍奉他們呢?至于“摧眉折腰”就更不可能了。因為那樣,會使詩人“不得開心顏”,不能夠心情愉快,笑逐顏開。詩人怎樣才能“開心顏”呢?只有走出長安,遠離權貴;擺脫上層社會,走向民間,交往平民,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徜徉山水。
所以說,這段詩的前兩層在流露出消極思想的同時,也體現出積極的反抗精神。因為,蔑視權貴,才把官場富貴看得像“東流水”一般;不滿現實,才向往名山仙境。詩末像天外飛來之筆,使低沉的情調一變而為昂揚,照亮了全詩的主題。它唱出了封建社會中多少懷才不遇之人的心聲。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里,多少人屈身權貴,多少人埋沒無聞!在封建社會,敢于這樣想,敢于這樣做的人絕非多見。詩人李白這樣說了,也這樣做了,這是他超乎常人的偉大之處。
【綜述】
這首詩通過“夢游天姥”神奇境界的描寫,表現了詩人對自由樂土的向往,對理想世界的追求,對黑暗現實的否定,表達了李白敢于蔑視權貴,絕不與之同流合污的精神。
詩人把神話傳說和對山川的體驗融合在一起,運用豐富的想象和夸張的手法,創造了新奇的境界,寄托了詩人奔放的熱情。
構思新奇巧妙。“夢游”是一種藝術構思,詩人以虛構的“夢游”形式來組織詩篇。運用浪漫主義手法,先寫“夢游天姥”,將夢游中的幻境寫得活靈活現,仙境仙人,栩栩如生,令人如身臨其境,使詩人在夢游中暫且得以解脫,體現了詩人對理想世界的追求,對黑暗現實的不滿。詩中虛幻的夢境和黑暗的現實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更突出了現實的黑暗。詩到篇末,作者才直抒胸臆,突出主旨,表現了傲視權貴,批判社會現實的精神。
詩的想象豐富奇特,形象繽紛多彩,構成了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詩人描繪夢游天姥的幻境,想象奇特,隨著想象翅膀的飛翔,在筆端展現了萬千景象,令人驚訝。例如,詩的第二段,先寫夢往剡溪,游興漸濃;又寫登山途中,見奇景,聞異聲。再描繪山頂情景:白天,氣象萬千;夜晚,驚心動魄;洞外,電閃雷鳴;洞內,神奇壯麗。詩把夢境一步步推到高潮,陡然收筆,又回到現實,寫得奇峰突起,出乎意外,引人入勝。詩人的意圖在于宣揚“古來萬事東流水”的消極思想,但詩的基調是昂揚的,有一種不卑不屈的氣概貫通詩間,并無消沉之感。
句型多變化,節拍有緩急。詩是古風,以七言為主,雜用四言、五言、六言、九言。夾用幾句五言,以顯示出輕快、歡愉的心情,如“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等。詩的情節到了緊張時,便改用四言,如“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等,聲情一致。又注意音韻,語調鏗鏘悅耳。又參用騷體句法,連用幾個“兮”字,有氣勢,有韻律,便于描繪夢境的變幻多彩,又能表達詩人奔放的思想感情,和不隨世俗的反抗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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