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
《賣花聲·雨花臺》
衰柳白門灣,潮打城還。小長干接大長干。歌板酒旗零落盡,剩有漁竿。
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壇。更無人處一憑闌。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
本詞是朱彝尊的代表作之一,其篇幅雖小而意蘊甚深,是一首言簡意賅、余味無窮的小令佳作。
雨花臺是南京城的名勝之地。作者登雨花臺而懷古,一方面確實是在發思古之幽情,另一方面卻又在暗暗借古而傷今。這是因為,朱彝尊生于明清易代之際,壯歲時曾經結客共圖恢復明朝的事業,差點兒鋃鐺入獄;中年后雖入仕清朝,卻仍懷有深厚的民族感情。因此當他在雨花臺懷古賦詞時,怎能忘掉此地曾是故國都城(明太祖開國建都于此,南明王朝的福王政權也在此建都并遭覆滅)的歷史事實?何況,明代開國功臣徐達、常遇春等人的子孫也世代居此,可在改朝換代之后他們竟淪為城中的廝役賤奴!念此種種,詞人自然要將懷古和傷今之情打成一片付于筆端了。我們正不可輕易被其懷古的外衣瞞過。
起首兩句“衰柳白門灣,潮打城還”,暗用兩個典故:“白門”指南京(南朝時人稱此地都門是“白門三重門,竹籬穿不完”),“白門灣”即指聚寶門(今中華門)外離雨花臺不遠的秦淮河。該處多栽楊柳,故李白曾有“白門柳花滿店香”(《金陵酒肆留別》,“白門”或作“風吹”)的詩句,可現今此地卻只見一片寥落殘柳,從中便透露出一股衰敗蕭瑟的亡國氣氛。而“潮打城還”則化用劉禹錫“潮打空城寂寞回”(《石頭城》)的詩意,越發加濃了那種物是人非的歷史蒼涼感。接言“小長干接大長干。歌板酒旗零落盡,剩有漁竿”,更從雨花臺上鳥瞰秦淮河畔的景物(大、小長干皆為當地地名,今中華門下猶有長干橋),寫出繁華銷盡、滿目凄涼的兵燹之后慘象。其妙處在于善選具有典型意義的意象來作尖銳對比。昔日的秦淮河邊,多的是妓院酒樓,因用歌板和酒旗來象征其熱鬧繁華;而眼前的秦淮河,卻游人絕跡,只有漁翁在此垂釣,故用漁竿來代指其荒涼。兩相對比,則南京城所遭受的歷史巨變之劇烈和慘酷,就盡在這無聲的畫面中得到沉痛而又含蓄的表露。
下片首兩句補足題目:“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壇。”雨花臺本因南朝梁武帝時云光法師在此講經,上天為之感動而降花如雨的傳說得名。但詞人在補點題目時卻把重心放在一個“空”字上,且用“六朝秋草”之荒寒作烘托,這就在懷古情緒中注入了更濃的“傷今”色彩。試想自六朝以來南京城那千余年的風流旖旎與富貴繁盛,至今卻只剩下一片衰草和一個空壇讓人憑吊緬懷,其悲如何,其痛如何,真是極難與局外人道其二三!因此詞人只能“更無人處一憑闌”,在孤獨中讓自己的哀思隨著“燕子斜陽來又去”而縈繞于登臺所見的萬里江山。這末三句,既暗用了李煜“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浪淘沙》)的語意,又化用了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烏衣巷》)的名句,而將其滿腔家國興亡之愁寫得似隱似顯、欲露不露,著實耐人尋味。
在寫作方面,此詞也顯示出詞人精湛的藝術功力和醇雅的藝術追求——全詞化用前人詩句,渾如己出,又將每句都煉到足稱警句的地步,光從這兩方面的本領來看,就可見其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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