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宋詩廣開生面的是蘇軾,他是宋代文化孕育出來的奇才,歷經磨難而笑對人生,品格堅貞、坦蕩、曠達。他的詩如天地奇觀,于境無所不收,于情無所不暢,能“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有種高風絕塵而清曠神逸的美感。
蘇軾(1036—1101),出生于寒族地主家庭,自幼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具有遠大的志向和過人的才識。他于嘉祐二年(1057)考中進士,深受考官歐陽修的賞識;又于嘉祐六年(1061)通過直言極諫科的制策殿試,被任命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同年底到治所扶風(今陜西扶風縣)任職。熙寧初年,他入朝任職,因改革思想與王安石的變法主張多有不同,請求外調,被派任杭州通判;三年后改任密州知州,接著又移知徐州和湖州。在外任職期間,他寫詩對新法實施過程中暴露出來的弊端進行諷諫,引發“烏臺詩案”。坐了四個月的監牢后,他于元豐二年(1079)底被放了出來,以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的名義貶謫黃州(今湖北黃岡)。元豐三年(1080)初,他帶著家人到達黃州貶所,在城東的山坡開荒種地,自食其力,號東坡居士。黃州住了四年后,改貶汝州。元祐元年(1086),舊黨得勢,他被召回朝后,由起居舍人遷中書舍人,又遷翰林學士知制誥。紹圣元年(1094),哲宗親政,重新起用新黨,把他作為舊黨要員處置,貶知英州安置,流放到時為瘴癘之鄉的嶺南。紹圣四年(1097),再貶為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迫使他垂老投荒,渡海抵達當年荒僻異常的儋州(今海南儋縣)。元符三年(1100),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蘇軾始得內遷,可北歸僅一年他就病逝了。
貶謫黃州是蘇軾人生和思想的重要轉折點,可以此為界將他的一生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在前期以儒家思想為主,到了后期,盡管他還以儒家的忠義思想自勵,胸存浩然正氣,但已摻入了大量的佛、道思想的影響,以求身處逆境時的精神解脫。他以儒家積極入世之精神,融合佛、道清曠達觀之襟懷,入世而超世,超世而入世,執著人生,又善處人生。他的詩歌創作也可以貶謫黃州為界分為前、后兩期,其藝術風格有豪健清雄與清曠神逸之別。在他前期的詩歌里有一些反映民生疾苦和時政得失的詩篇,如《吳中田婦嘆》、《夜泊牛口》、《荔枝嘆》、《山村五絕》等。作者蒿目時艱,主張恤民寬政,對當時王安石推行的新法表示了不滿。這些社會政事詩,雖在反映社會生活的內容方面有所開拓,但藝術質量不是太高,不如他那些將人生感悟融入山水景物中的抒懷遣興之作。
蘇軾的山水景物詩以善于鋪寫見長,動景多于靜景,奇景多于常景。如寫江岸流動景色的《江上看山》,寫東海奇幻煙云的《登州海市》,寫江南秀美村景的《新城道中》等。再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其一: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有美堂暴雨》:
游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云撥不開。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十分瀲滟金樽凸,千杖敲鏗羯鼓催。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鮫室瀉瓊瑰。
用生花妙筆將稍縱即逝的變幻奇景摹寫下來,意到筆隨,窮形盡相,著重表現作者對大自然景物剎那間的心領神會,所寫景物充溢著生命的律動和活力,動感比較強烈。再如《游金山寺》:
我家江水初發源,宦游直送江入海。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濤波。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羈愁畏晚尋歸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風萬頃靴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由于熱愛大自然,喜登山臨水覽奇觀妙景,山水景物詩的寫作貫穿了蘇軾的一生。他的一些山水景物詩,能由寫景寄懷升華到人生感悟的哲理高度,或寓有身世之感,如《題西林壁》里“不識廬山真面目”的哲理,《百步洪》詩隱喻的政治風浪等,均是通過寫景展示人生睿智。
貶謫黃州以后,蘇軾把政治上遭到壓抑的苦悶消解于山光水色之中,多清曠神逸之作,也更加有意識地追求類于陶淵明詩那種平淡的風格。蘇軾有一百二十多首作于不同時期的和陶詩,他之所以酷愛和陶,主要是崇尚陶淵明心游物外、隨緣自適的的人品,同時也愛好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的藝術風格。他在揚州時期的追和陶詩,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學習和模仿陶詩風格;但惠州、儋州時期的和陶詩,則表現了他求仕不能、求隱也不能時的任自然心態。如《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其三:
新浴覺身輕,新沐感發稀。風乎懸瀑下,卻行詠而歸。仰觀江搖山,俯見月在衣。步從父老語,有約吾敢違。
詩寫得極平淺而有深味,在藝術方面把握住了陶詩豪華落盡見真淳的特色,可謂高風絕塵。他能夠將親身經歷的生活場景予以真切、平淡而自然的描寫,追求超然淡泊而意與境會,達到了“神似”陶詩的地步。他還在“閑”與“靜”的情趣中融入了禪理,表現出他對功名利祿的淡泊、對山水田園生活的神會,雖豪健清雄的超邁之氣不能自掩,但風格確已趨于平淡自然而顯示清曠之美。
他的題畫詩也是如此。蘇軾是宋代文人畫的作者,有很高的繪畫鑒賞水平,他在《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中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第一次明確提出詩畫相通的看法。其《書鄢陵王主簿所畫竹枝二首》其一說:
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何如此兩幅,疏澹含精勻。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
所謂“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揭示了中國藝術中詩畫同體的特色及其根源所在。他創作的題畫詩,善于寫出畫面的動態,能把畫景轉化為詩境,并就畫意進行藝術聯想,揭示畫外的詩之韻味。如《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不僅描寫出畫面的春景,還賦予畫中鴨子以感覺,想象河豚的動向,生動地烘托出了春的氣息和畫的神韻,補充和豐富了原作的藝術蘊涵。蘇軾的題畫詩,在根據畫面創造意境時,善于化靜為動,寄寓主觀情思,并展開藝術聯想,寫出象外之象。如《書李世南所畫秋景》的幽遠之致,《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的高情雅趣,都是具清曠神逸美感的優秀作品,是詩情與畫意交互輝映的佳構。
蘇軾在宋代詩歌發展中所占的地位,不亞于唐代的李白、杜甫,能開辟出宋詩的新園地,造就宋詩的新生命。趙翼《甌北詩話》說他:“天生健筆一枝,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此所以繼李杜后為一大家也。”蘇詩的顯著特色之一是“以文為詩”,蘇軾早年所作的《鳳翔八觀》里的詩,即多用散文句法而以氣格貫穿。其中的《王維吳道子畫》云:
何處訪吳畫?普門與開元。開元有東塔,摩詰留手痕。吾觀畫品中,莫如二子尊。道子實雄放,浩如海波翻。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亭亭雙林間,彩暈扶桑暾。中有至人談寂滅,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蠻君鬼伯千萬萬,相排競進頭如黿。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祗園弟子盡鶴骨,心如死灰不復溫。門前兩叢竹,雪節貫霜根。交柯亂葉動無數,一一皆可尋其源。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吾觀二子皆神俊,又于維也斂衽無間言。
詩的散文化本非詩歌創作的正道,可蘇軾才力橫絕,無施不可,竟成為他矜才使氣、翻新出奇的手段。他形容吳道子作畫的“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可移做其詩歌創作的夫子自道。
蘇軾的“以文為詩”,實際上是靠以才氣為詩而獲得成功。如《百步洪》:“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蹉磨。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詩中一連串想象力豐富的比喻尤顯才華橫溢,這種手法被稱為“博喻”,即用一連串的比喻來形容一件事物的狀態,使物無隱形,本相畢現。由博喻體現的生動豐富的想象力,是蘇軾以才氣為詩的重要方面;而敏銳細致的觀察力與觸處生春的文字表現力,也是詩人才氣的表征。許多生活里的平凡事物,一經蘇東坡的手寫出,往往具有不平凡的意義。如《縱筆三首》其一:
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
本為自嘲衰老之作,但通過對酒后暫時臉紅的調侃,表達一種輕松情緒,詩境就燦爛了起來。再如《汲江煎茶》:“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茶雨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竟能將日常的煎茶、飲茶一事,也寫得如此有新意,如此引人入勝。
蘇軾的以才學為詩常體現為好議論、善于使事用典。他有意識地以議論入詩,將對事物的形象感受與哲理思考結合起來。如《琴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寓哲理于意象,或以意象象征哲理,以理趣取勝。他的不少詩寫得氣機流走而不落常套,但其中的形象描寫往往夾有議論,或借助形象言理。尤其是他的七古長篇,議論與敘述緊密結合,邊敘邊議,依憑其淵博的知識、豐富的閱歷和敏捷的才思,使宋詩增加了耐人咀嚼的理趣。如他在《石蒼舒醉墨堂》中說:
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何用草書夸神速,開卷惝恍令人愁。我嘗好之每自笑,君有此病何能瘳?自言其中有至樂,適意無異逍遙游。
蘇詩理趣的產生大多本于莊子“任自然”的虛靜之旨,兼取禪宗的空觀之說,所謂:“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送參寥師》)。蘇軾酷愛《莊子》,精通佛理,加上他對事物特有的敏感和洞察力,善于融合禪機而具理趣。但好議論和重理趣,使蘇詩的使事用典也較為突出,因詩涉理路必多使事,以示持論有據;又必加解說而落言筌,遂成為以文字為詩。
蘇軾“東坡體”詩的風格有二:一是剛健含婀娜的清麗雄健,二是豪放加平淡的清曠神逸,二者都具備高風絕塵的品格,一種超越世俗塵慮的風神韻致和審美境界。如《東坡》: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走自己的路,不在乎經歷風雨,人生難得如此瀟灑!再如《獨覺》:“瘴霧三年恬不怪,反畏北風生體疥。朝來縮頸似寒鴉,焰火生薪聊一快。紅波翻屋春風起,先生默坐春風里。浮空眼纈散云霞,無數心花發桃李。翛然獨覺午窗明,欲覺猶聞醉鼾聲。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此為詩人晚年流放嶺南時的作品,把謫居荒涼之地生火取暖的窘困生活,寫得如此富有詩意,如此生意盎然,意趣高遠而超凡脫俗。這種高風絕塵的清曠神逸,是“東坡體”的獨到之處,也是其最不可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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