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陰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1]

【注釋】

[1]“人比黃花瘦”,“比”或作“似”。

【評說】

此李易安名作，亦吾國詞史上不可多得之經典。譚瑩《古今詞辨》詠之云：“綠肥紅瘦語嫣然，人比黃花更可憐。若并詩中論位置，易安居士李青蓮。”措論之甚高也；且有故事，伊世珍《瑯嬛記》載：“易安以重陽《醉花陰》詞函致明誠，明誠嘆賞，自愧弗逮，務欲勝之，一切謝客，忘食忘寢者三日夜，得五十闋，雜易安作，以示友人陸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絕佳。’明誠詰之，曰：‘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正易安作也。”亦詞林佳話，非趙明誠才拙，只是李易安此詞太過出色耳，絕作不可和，正此之類。“人比黃花瘦”，真千古詞中第一語！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謂之“此語亦婦人所難到也”，其實非僅婦人，男兒亦不易到，男兒亦可用此語也。故王闿運《湘綺樓詞選》云“此語若非出女子自寫照，則無意致”，未深加體會，得文人雅士之真風流耳。“人比黃花瘦”，大是自惜之意味姿態，趙氏擬其辭而盡其心力，豈于其人者有所未盡歟？而文人雅士之真風流，固不分男女。楊慎《批草堂詩馀》以為結二語“凄語，怨而不怒”，可謂會錯意旨，“凄”之不知從何談起也，而“怨”亦不到，情深以怨，怨亦其表。許昂霄《詞綜偶評》云：“結句亦從‘人與綠楊俱瘦’脫出，但語意較工妙耳。”“人與綠楊”句見宋無名氏《如夢令》:“鶯嘴啄花紅溜，燕尾點波綠皺。指冷玉笙寒，吹徹小梅春透。依舊，依舊，人與綠楊俱瘦。”全詞俱用巧意，便淹沒“瘦”字之妙，而作者之意，原不盡在此也。故百花千姿，未若萬綠叢中之一點紅，李易安是句之謂也。況李易安“人比黃花瘦”之句，較之“人與綠楊俱瘦”，后者僅為尋常擬人語，李易安句卻作更進一步意味，便有米釀為酒之別。無限情味，輕輕拈出，更加之黃花風流，自非綠楊所可能比，明矣。茅暎《詞的》云：“但知傳誦結語，不知妙處全在‘莫道不消魂’。”此自是實際，然卻是實寫，后二語將此實際虛以寫出，所以為妙耳。故唐圭璋先生云：“此首情深詞苦，古今共賞。起言永晝無聊之情景，次言重陽佳節之感人。換頭，言向晚把酒。著末，因花瘦而觸及己瘦，傷感之至。尤妙在‘莫道’二字換起，與方回之‘試問問愁知幾許’句，正同妙也。”至于其中實際意味之外者，自可以意會而非言傳之所能奏效者矣。王世貞《弇州山人詞評》云：“詞內‘人瘦也，比梅花，瘦幾分’，又‘天還知道，和天也瘦’，又‘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瘦’字俱妙。”然所例猶不如李易安之為妙也。徐士俊《古今詞統》云：“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等句，即暗中摸索，亦解人憐，此真能統一代之詞人者矣。”然謂“比梅花”句與李易安句為“一婉一直，兩得其宜”，程垓《攤破江城子》之句，愈比而其神益遠，李易安句則愈比而其神益近，程句感性感覺有所不如也。周之琦《晚香室詞錄》云“《醉花陰》‘簾卷西風’，為易安傳作，其實尋常語耳。”不知詞史上如此等之尋常語，能有幾許哉？許寶善《自怡軒詞譜》云此作“幽細凄清，聲情雙絕”，后者是，前者非是，蓋“佳節”數語，雖秋之涼意已見，此心境之使然，亦盡是好風致，無非是為下闋無限之相思作鋪墊者，何來凄清之目？景色之凄清或有之矣，而深情之在，足以蓋過。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無一字不秀雅。深情苦調，元人詞曲往往宗之。”以秀雅論，卻在皮相，元人所承，亦已濫而少真矣。沈祥龍《論詞隨筆》云：“寫景貴淡遠而有神，勿墮而奇險。言情貴蘊藉，勿浸而淫褻。‘曉風殘月’、‘衰草微云’，寫景之情也。‘紅雨飛愁’、‘黃花比瘦’，言情之善者也。”不獨如此，李易安之句，尤有本色之姿態見其中，故尤勝也。傅庚生《中國文學欣賞舉隅》云：“‘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九個字，其妙處可析而言之也。西風、黃花，重九日當前之景物也。簾卷而西風入，黃花見；居人憔悴久矣，西風拂面而愁益深，黃花照眼而人共瘦，信手拈來，寫盡暮秋無限景，道盡深閨無限情，其妙一也。九個字中，簾、西風、人、黃花，已占卻六個字矣，著一‘卷’字，嵌一‘比’字，而字字如貫珠，末后出一‘瘦’字，綴之以夜光，其妙二也。‘瘦’字，音之最細者也，簾卷西風，以最洪之音縱之出，手到一瘦字，斂而為極細極小，戛然而止，其妙三也。吟誦詠歌此就字者，字字入目，字字出口，而其景無遺，其情脈脈，其明璀璨，其韻遏云，故使人不禁叫號跳躍，若渴鹿之奔泉也。此際而遽叩之以妙之所在，其誰不張口結舌乎？然而安坐可以為語矣，豈詩之果無達詁哉？”其解之也熱烈，而精彩，所可補充者，“瘦”字之收也，不禁令人心魂一宕也！千古佳句，必也如是以詁之哉！王士禎有和作云：“香閨小院閑清晝，屈戌交銅獸。幾日怯輕寒，簫局香濃，不覺春先透。韶光轉眼梅花后，又催裁羅袖。最怕日初長，生受鶯花，打疊人消瘦。”此是如今之俗云雞子向石頭上磕，硬頭皮而上，真難為士禎也矣！

李易安此詞雖大佳美，然亦并非完美，如上片所寫，總體而言在《漱玉詞》寫景言情之尋常水平，下片結句三語太過出色，有鶴立雞群之觀焉。若此三語而外之其他諸句所寫之情調，均無甚太新之意致，而多為傳統文化氣質之敷衍，則又不必諱言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