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參寥子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它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這首詞寫作的時間、地點,多有異說:一、作于宋哲宗紹圣四年(1097),時蘇軾謫居儋州(今屬海南島儋縣),見清人王文誥《蘇詩編注集成總案》卷四十一;二、作于哲宗元祐六年(1091),時蘇軾由杭州知州召為翰林學士承旨,將離杭州赴汴京,見朱祖謀《東坡樂府編年本》,后龍榆生《東坡樂府箋》、曹樹銘《蘇東坡詞》從之;三、清人黃蓼園《蓼園詞選》謂作于杭州任內:“此詞不過嘆其久于杭州,未蒙內召耳”;四、建國后又有兩說:元祐六年自杭到汴京后作和元祐四年(1089)初到杭州時作。
以上五說以第二說為勝。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九說:“其詞(即本篇)石刻后東坡自題云:‘元祐六年三月六日。’余以《東坡先生年譜》考之,元祐四年知杭州,六年召為翰林學士承旨,則長短句蓋此時作也。”蘇軾離杭時間為元祐六年三月九日(據王宗稷《東坡先生年譜》),則此詞當是蘇軾離杭前三天寫贈給參寥的。這是一。又南宋傅榦《注坡詞卷五此詞題下尚有“時在巽亭”四字。巽亭,在杭州東南。《乾道臨安志》卷二:“南園巽亭,慶歷三年郡守蔣堂于舊治之東南建巽亭,以對江山之勝。蘇舜欽《杭州巽亭》詩:“公自登臨辟草萊,赫然危構壓崔嵬。涼翻簾幌潮聲過,清入琴尊雨氣來。”蘇軾當時所作《次韻詹適宣德小飲巽亭》:“濤雷殷白晝。”這都說明巽亭能觀潮,與本篇起句相合,而且說明蘇軾可能曾游過此亭,就在巽亭小宴上與詹適詩歌唱和。這是二。詞中所寫景物皆為杭地內容又系離別,這是三。故知其他四說都似未確。
參寥即僧道潛,於潛(舊縣名,今并入浙江臨安市)人,是當時一位著名的詩僧,與蘇軾交往密切。此詞乃蘇軾臨離杭州時的寄贈之作,為其豪邁超曠風格的代表作之一。詞的上下片都以景語發端,議論繼后,但融情入景,并非單純寫景;議論又伴隨著激越深厚的感情一并流出,大氣包舉,格調高遠。寫景,說理,其核心卻是一個情字,抒寫他歷經坎坷后了悟人生的深沉感慨。
上片“有情風”兩句,劈頭突兀而起,開筆不凡。表面上是寫錢塘江潮一漲一落,但一說“有情”,一說“無情”,此“無情”,不是指自然之風本乃無情之物,而是指已被人格化的有情之風,卻絕情地送潮歸去,毫不依戀。所以,“有情卷潮來”和“無情送潮歸”,并列之中卻以后者為主,這就突出了此詞抒寫離情的特定場景,而不是一般的詠潮之作,如他的《南歌子·八月十八日觀潮》詞、《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詩,著重渲染潮聲和潮勢,并不含有別種寓意。下面三句實為一個領字句,以“問”字領起。西興,在錢塘江南岸,今杭州市蕭山區境內。“幾度斜暉”,即多少次看到殘陽落照中的錢塘潮呵!蘇軾在宋神宗熙寧年間任杭州通判時曾作《南歌子》說:“笑看潮來潮去,了生涯。”他在杭時是經常觀潮的。這里指與參寥多次同觀潮景,頗堪紀念。“斜暉”,一則承上“潮歸”,因落潮一般在傍晚時分,二則此景在我國古代詩詞中往往是與離情結合在一起的特殊意象。如溫庭筠《夢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洲。”柳永的《八聲甘州》寫思鄉:“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李清照《永遇樂》:“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尤其是郎士元《送李遂之越》詩結句云:“西興待潮信,落日滿孤舟”,更可與蘇軾本篇合讀。這夕陽的余光增添多少離人的愁苦!
“不用”以下皆為議論。議論緊承寫景而出:長風萬里卷潮來送潮去,似有情實無情,古今興廢,亦復如此。“不用”兩句應作一句讀,“思量今古”用不著,“俯仰昔人非”,即頃刻之間古人已成過眼云煙的感嘆也用不著。王羲之《蘭亭集序》云“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并發出“豈不痛哉”的呼喊。蘇軾對于古今變遷,人事代謝,一概置之度外,泰然處之。“誰似”兩句,又進一步申述己意。蘇軾時年五十六歲,垂垂老矣,故云“白首”。《莊子·天地篇》云:“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指機詐權變的心計,忘機,則泯滅機心,無意功名利祿,達到超塵絕世、淡泊寧靜的心境。蘇軾在《和子由送春》詩中也說:“芍藥櫻桃俱掃地,鬢絲禪榻兩忘機。”他是以此自豪和自夸的。
過片開頭“記取”三句又寫景:從上片寫錢塘江景,到下片寫西湖湖景,南江北湖,都是記述他與參寥在杭的游賞活動。“春山”,一些較早的版本作“暮山”,或許別有所據,但從詞境來看,不如“春山”為佳。前面寫錢塘江時已用“斜暉”,此處再用“暮山”,不免有犯重之嫌;“空翠煙霏”正是春山風光,“暮山”,則要用“暝色暗淡”、“暮靄沉沉”之類的描寫;此詞作于元祐六年三月,恰為春季,特別叮嚀“記取”當時春景,留作別后的追思,于情理亦較吻合。這樣,從江山美景中直接引入歸隱的主旨了。
“算詩人”兩句,先寫與參寥的相知之深。參寥詩句甚著,蘇軾稱贊他詩句清絕,可與林逋比肩。他的《子瞻席上令歌舞者求詩,戲以此贈》云“底事東山窈窕娘,不將幽夢囑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肯逐春風上下狂”,妙趣橫生,傳誦一時。他與蘇軾肝膽相照,友誼甚篤。早在蘇軾任徐州知州時,他專程從余杭前去拜訪;蘇軾被貶黃州時,他不遠二千里,至黃與蘇軾游從;此次蘇軾守杭,他又到杭州卜居智果精舍;甚至在以后蘇軾南遷嶺海時,他還打算往訪,蘇軾去信力加勸阻才罷。這就難怪蘇軾算來算去,像自己和參寥那樣親密無間、榮辱不渝的至友,在世上是不多見的了。如此志趣相投,正是歸隱佳侶,轉接下文。
結尾幾句是用謝安、羊曇的典故。《晉書·謝安傳》:謝安雖為大臣,“然東山之志(即退隱會稽東山的‘雅志’),始末不渝,每形于言色”。他出鎮廣陵時,“造泛海之裝,欲須經略粗定,自江道還東,雅志未就,遂遇疾篤”。病危還京,過西州門時,“自以本志不遂,深自慨失”。他死后,其外甥羊曇一次醉中過西州門,回憶往事,“悲感不已,以馬策扣扇,誦曹子建詩曰:‘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慟哭而去”。這里以謝安自喻,以羊曇喻參寥,意思說,日后像謝安那樣歸隱的“雅志”盼能實現,免得老友像羊曇那樣為我抱憾。順便說明,蘇軾詞中常用此典,如《水調歌頭》:“安石在東海,從事鬢驚秋。……一旦功成名遂,準擬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軒冕,遺恨寄滄洲。”《南歌子·杭州端午》:“記取他年扶病入西州。”超然物外,寄情山水確實是蘇軾重要的人生理想,也是這首詞著重加以發揮的主題。
清末詞學家鄭文焯十分激賞此詞。他在《手批東坡樂府》中評云:“突兀雪山,卷地而來,真似錢塘江上看潮時,添得此老胸中數萬甲兵,是何氣象雄且杰!妙在無一字豪宕,無一語險怪,又出以閑逸感喟之情,所謂骨重神寒,不食人間煙火氣者。詞境至此,觀止矣!”可謂推崇備至。本篇語言明凈駿快,音調鏗鏘響亮,但反映的心境仍是復雜的:有人生迍邅的悒郁,有興會高昂的豪宕,更有了悟后的閑逸曠遠———“骨重神寒,不食人間煙火氣”。這種超曠的心態,又真實地交織著人生矛盾的苦惱和發揚蹈厲的豪情,使這首看似明快的詞作蘊含著玩味不盡的情趣和思索不盡的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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