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徐州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為問東風余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回首彭城,清泗與淮通。欲寄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蘇軾于熙寧十年(1077)四月調知徐州,五月到任,歷時近兩年,元豐二年(1079)三月由徐州調往湖州。這首詞就是他在離徐后赴湖州途中寫的,故曰“別徐州”,又題作“恨別”。
況蕙風曾說:“‘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蕙風詞話》卷一)蘇軾這首詞的突出特點便是“真”,情真,景真,語語真切,抒發了他對徐州風物人情無限留戀之情。
詞以感慨起調,言天涯流落,愁思茫茫,無窮無盡。“天涯流落”,深寓詞人的身世之感。蘇軾外任多年,類同飄萍,自視亦天涯流落之人。在這之前的《醉落魄》詞中,已有“人生到處萍飄泊”、“天涯同是傷淪落”的感慨;他在徐州寫的《永遇樂》(明月如霜)中,又再興“天涯倦客”之嘆。他在徐州僅兩年,又調往湖州,南北折騰,這就更增加了他的天涯流落之感。顯然,這一句同時也飽含著詞人對猝然調離徐州的感慨。詞以感慨起調,是比較少見的。它是在矛盾痛苦之中,在輾轉反側、欲言不能、而又不吐不快的情況下,用千言萬語凝成的一句話,竭肺腑之力,沖口而出,所以筆勢凌厲、沉重。吐出這句感情激越的話之后,心情似乎平靜了些,才又慢慢敘起。“既相逢,卻匆匆”兩句,轉寫自己與徐州人士的交往,相逢既晚(當時蘇軾來徐州時已四十多歲),相處尤短,卻匆匆離去!對邂逅相逢的喜悅,對驟然分別的痛惜,得而復失的哀怨,溢于言表。“攜手”兩句,寫他永遠不能忘記自己最后離開這個城市時依依惜別的動人一幕。他不正面寫徐州官員與友人盛大宴別場面,而是攫取一個動人的細節:別筵上的歌妓———紅粉佳人。“和淚折殘紅”,跡象與神情兼備,是抒發感情的極細微處:睹物傷懷,情思綿綿,輾轉不忍離去,諸般情緒,皆在“和淚折殘紅”這一細節描寫之中。且眼淚與殘紅相照,淚猶殘紅,殘紅濺淚,綢繆之至,極是渲染感情之筆。蘇軾另有詞《減字木蘭花·彭門留別》,有“玉觴無味,中有佳人千點淚”句,可與此句互參。“殘紅”同時也是寫離徐的時間,啟過拍“為問”三句。由殘紅而想到殘春,因問東風尚余幾許,其實,縱使春光仍在,而身離徐州,與誰同春!通過寫離徐后的孤單,寫對徐州的依戀,且筆觸一步三折,婉轉抑郁,是抒發感情極深沉處。
如果說詞的上片側重“情真”,那么,下片則是側重“景真”,但又并非純寫景物,而是即景抒情,繼續抒發上片未了之情。過片“隋堤三月水溶溶”,是寫詞人離徐途中的真景。蘇軾是由汴河水路離開徐州的。詩集《罷徐州往南京馬上走筆寄子由五首》中說:“古汴從西來,迎我向南京。東流入淮泗,送我東南行。”汴河,隋時所開,它西入黃河,南達江淮,在北宋仍是溝通京師與江淮的重要水道。沿河筑堤,世稱隋堤。暮春三月,綠水溶溶,亦景亦情,柔情似水,一片純真。“背歸鴻,去吳中”,亦寫途中之景,而意極沉痛。春光明媚,鴻雁北歸故居,而詞人自己卻與雁行相反,離開徐州熱土,南去吳中湖州。蘇軾顯然是把徐州當成了他的故鄉,而自嘆不如歸鴻。“彭城”即徐州城。“清泗與淮通”又是一真景。蘇軾不忍離徐,而現實偏偏無情,不得不背歸鴻而去,故于途中頻頻回顧,直至去程已遠,回顧之中,唯見清澈的泗水由西北而東南,向著淮水脈脈流去。看到泗水,觸景生情,自然會想到徐州(泗水流經徐州),詞人還不禁想起他在徐州所建筑的黃樓呢!“蕩蕩清河堧,黃樓我所開”(《送鄭戶曹》)、“唯有黃樓臨泗水”(《答范淳甫》),這些,不正是表現他對黃樓的感情嗎?上引《罷徐州往南京……》詩下續云:“暫別還復見,依然有余情。春雨漲微波,一夜到彭城。過我黃樓下,朱欄照飛甍。”可以作為此語的補充。故歇拍三句,即景抒情,于沉痛之中交織著悵惘的情緒。徐州既相逢難再,因而詞人欲托清泗流水把千滴相思之淚寄往徐州,怎奈楚江(指泗水)東流,相思難寄,怎不令詞人悵然若失!托淮泗以寄淚,情真意厚,且想象豐富,造語精警;而楚江東流,又大有“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之意,感情沉痛、悵惘,不禁百無聊賴,黯然銷魂!
此詞之美,在于純真,如上所說,情真,景真,而寫景也是為了寫情。真而不矜,處處赤誠,不矯揉造作,不忸怩作態。這是由于蘇軾對徐州確實有深厚的感情基礎。蘇軾調任徐州之后,曾對徐州的山川地理、風俗民情,作過詳細考察,從內心里愛上了這個南北要沖、古多豪杰的地方,因而滿懷激情,贊頌備至。他自己也有一套治理徐州的方略。他曾蓑衣草鞋、舍家忘身,和徐州人民一起奮戰特大洪水,從而與徐州人民結下了生死與共的情誼。他曾組織人民開發徐州煤礦,揭開了徐州煤礦史的第一頁。他對徐州人民相當熟悉,白叟、黃童、采桑姑、絡絲娘以及人民的生活方式甚至各種農作物,都成了他詩詞取材的對象,他甚至學會了徐州的一些方言土語,并且寫進了他的作品,他甚至想終老徐州,盡管他當時只有四十多歲。徐州人民也愛戴這位長官,對他的人品、政績、文學都很敬佩,男女老幼都喜歡和他接近。“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蒨羅裙”(《浣溪沙》),寫的就是徐州的村姑少女爭看這位“使君”的生動場面。他的詩詞,在當時就在人民中傳誦。當蘇軾調離徐州時,滿城人民攀轅挽留,哭聲填巷。正因為如此,蘇軾對徐州才會那樣戀戀不舍,才會寫出這樣一片純情的告別詞來。由于感情至真至切,所以下筆便純是情語,而于文字則落其華芬,不假雕鏤,雕鏤反失其真。蘇軾在這首詞中所要告別的,是整個徐州,包括了徐州的廣大人民,因而詞中所流露的思想感情是極為可貴的。蘇軾的這首詞和他的其他詩詞、事跡一樣,至今還在徐州人民口頭上流傳,可謂君子之澤,歷經滄桑而不竭!
〔注〕 此詞亦調離徐州時所寫。彭門,即徐州。 《東坡集》卷三十二《靈璧張氏園亭記》:“余為彭城二年,樂其風土,將去不忍,而彭城之父老亦莫余厭也。將買田于泗水之上而老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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