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行
曹操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初期會盟津,乃心在成陽。軍合力不齊,躊躕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相自戕。淮南弟稱號,刻璽于北方。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蒿里》和《薤露》都是送葬唱的挽歌,但后者哀挽的對象是王公貴人,而前者哀挽的對象則是士大夫庶人。本篇追記漢末史實,哀傷戰亂中死亡的人民,題實司之。詩中所述史實是:初平元年(190)正月,關東各州郡十馀路諸侯推渤海太守袁紹為盟主,興兵討伐董卓。董卓縱火焚燒洛陽,挾持獻帝到長安。當時形勢本來對義軍有利,但由于袁紹等人各懷異心,觀望不前,乃至相互攻襲,使聯合軍事行動流產,從此天下陷于軍閥混戰,血流成河,十室九空,災難空前。本篇即以沉重的筆墨,回顧反思了這一段歷史,譴責制造戰亂的歷史罪人,充滿悲天憫人的情懷。
前四用沉重的筆墨敘述起兵之初,討卓聯軍最初是以打著匡扶漢室的正義旗號吊民伐罪——相傳武王伐紂時和諸侯會于盟津(今河南孟津)、而劉項亡秦則以入咸陽定關中為目標,詩中合用這兩個典故,以敘時事。就全詩來說是先揚后抑。因為這支聯軍中各路軍閥,都想伺機擴充自己的力量,所以“軍合——力不齊”。史載董卓在洛陽大焚宮室,自恃兵強,而袁紹等彼此列兵觀望、莫肯先行——“躊躇而雁行”,意在保存各自的力量。當時曹操對聯軍的駐兵不動十分不滿,于是獨自引領三千人馬在滎陽迎戰董卓部將徐榮,雖然失利,卻表現了他的立場。不久,聯軍由于勢利之爭,釀成一場內訌,袁紹、韓馥、公孫瓚等,發動了漢末的軍閥混戰。袁紹與異母弟袁術公開分裂,建安二年(197),袁術在淮南僭稱帝號;而早在初平元年(190)袁紹就與韓馥謀廢獻帝,立幽州牧劉虞為帝,當時曾向曹操出示過一枚金璽,已暴露其野心。前十句就用簡潔的語言,將關東之師從聚合到離散的過程原原本本地寫出來,成為歷史的真實記錄,可謂詩史。
軍閥們制造戰爭,戰爭則制造饑荒、瘟疫和死亡。“鎧甲生蟣虱”是一個極其生動的細節,將戰爭的曠日持久、士卒們人不卸甲、馬不解鞍、不堪其苦的狀況,和盤托出。至于老百姓的處境,自然又在士卒之下。“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是又一個令人觸目心驚的細節。在古代農業社會,六畜之中,唯雞與犬是最普遍的家畜,可作為“人家”的代名詞(故有“雞犬之聲相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等說法),“無雞鳴”等于說無人煙。這幾句寫兵連禍結之下,生產破壞,民生凋敝,哀鴻遍野,堪稱典型、深刻、有力,寫出了一個人間地獄。那是一個絕無溫情的時代,是一個“使年老的失去仁慈,年幼的學會憎恨”的時代。詩的結尾卻生出“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的感喟,情不自禁,無一絲造作假借。前人評其詩說“此老詩歌中有霸氣,而不必王;有菩薩氣,而不必佛。”“一味慘毒人,有能道此,聲響中亦有熱腸,吟者察之”(譚元春)。如此詩結句,一方面表現出大慈悲,一方面隱含方今天下舍我其誰的責任心。劉勰所謂“志深筆長”在此。
借古樂府寫時事,是曹公的發明,遙啟杜甫詩史。詩中從興兵討卓到軍閥混戰,展示了一個從義到不義的變化過程,也就是軍閥野心逐漸暴露的過程。在描寫這個過程時,詩人不一順平放,而注意時時提筆換氣,如首四句,寫得堂堂正正,“軍合力不齊”以下則每況愈下,最后點明軍閥各有稱帝野心,層層剝筍,步步深入,故饒有唱嘆之音。詩的前半是歷史事件縱的敘述,后半則是社會現象橫的描繪,前半是因,后半是果,結構十分渾成的。
上一篇:曹丕《燕歌行》賞析原文與詩歌鑒賞
下一篇:曹操《苦寒行》賞析原文與詩歌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