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家人言傲,城市未曾到。
生理自江湖,那知城市道。
晴日七八船,熙然在清川。
但見笑相屬,不省歌何曲。
忽然四散歸,遠(yuǎn)處滄洲微。
或云后車載,藏去無復(fù)在。
至老不曲躬,羊裘行澤中。
---晁補之
晁補之《雞肋詩鈔》中有《補樂府三首》,《漁家傲》即其中之一。所謂“補樂府”,其實便是樂府詩。補者,補綴承續(xù)也。這表明作者意欲直接繼承漢樂府“緣事而發(fā)”和唐代新樂府“即事名篇,無復(fù)依傍”的寫作方法。因此,這首《漁家傲》“因事立題”,述寫世事,并不以入樂與否為衡量標(biāo)準(zhǔn)。
看詩題,便知此詩是描寫漁家生活的。自古以來,漁家之困苦艱辛,人所共知。他們既備受生活煎熬,還得頑強地與大自然拼搏,成年累月地經(jīng)受險風(fēng)惡浪、出生入死的考驗。在作者出生前一年謝世的范仲淹,對此便深有體會。其《江上漁者》一首,滿懷惻隱之心。然而晁補之這首詩,卻絲毫不見此種情景,有的卻是歡歌笑語,完全是別一種情調(diào)。詩人筆下的“漁家”,行舟江河,傲放湖澤;逍遙自在,悠閑自樂。他們既不為名利所動,亦不因權(quán)貴折節(jié);超然物外,遠(yuǎn)離塵囂。顯然,這是一種非現(xiàn)實的“漁家”生活,其中無疑寄托了作者的理想,含蓄蘊藏著他寄情山水、歸隱湖澤的志向。
詩的前四句首先點題: 先寫“漁家”性格之孤傲,復(fù)寫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謀生之道。詩中“城市未曾到”、“那知城市道”二句,看似文義重復(fù),實質(zhì)上乃是為了強調(diào)這些“漁家”非一般意義上的漁民,他們不是不能、而實是不愿與城市結(jié)緣,以致身惹紅塵。因為在通常情況下,任何漁民未必一定不去或根本未曾想去見識一下車馬喧囂的城市。詩人之所以強調(diào)這一點,選擇這樣的“漁家”落筆,刻意經(jīng)營,備加頌揚,應(yīng)該說大有其深意在。尤其是一個“未曾”,一個“那知”,充滿了感情色彩,表現(xiàn)的是一種對“城市”不屑一顧的神態(tài)。
詩的中間六句,具體而微地描寫了漁家生活和山水之樂。晴日里,七八條小船游弋清波,匯聚川上。時聽笑語相屬,但聞歡歌互答。待到暮色降臨,漁舟歸散,煙波江上,唯見遠(yuǎn)處的綠洲正隱約浮沉于一片微茫。詩人描繪的這一幅漁家行樂圖,可謂動靜相間,意態(tài)悠閑;詩情畫意盎然,字里行間,令人神往。很清楚,這六句詩不只補綴上文,細(xì)寫“漁家生理”,其實亦揭示了“漁家”“城市未曾到”、“那知城市道”的原因,并隱隱透露了詩人企慕自然、不愿縛于塵網(wǎng)的消息。因為有如此自在的去處,又何戀“城市”之有!
最后四句托物言志,總攝全文,借彼“漁家”之口,寫己心中所思。看到這里,讀者會恍然大悟: 原來,詩中所描寫吟詠的“漁家”,根本不是一般的江澤漁民、山野村夫,而是遁跡江湖,隱名埋姓,愿終生以漁釣自樂的隱士。這樣的隱士,實際上乃是詩人自己。
詩人采用了以我寫彼、以彼顯我的互透法。在一片撲朔迷離的物象中,最后這四句詩連用了三個典故;倘深入而觀,則其廬山真面遂兀現(xiàn)于讀者眼前。后車,語出《詩經(jīng)·小雅·綿蠻》:“命彼后車,謂之載之。”鄭箋:“后車,悴車(按: 即副車)也。《孟子》:‘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與作者同時的歐陽修,其《哭圣俞》詩云:“河南丞相稱賢侯,后車日載枚與鄒。”“河南丞相”乃錢惟演(曾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位同丞相);枚指枚乘,鄒指鄒陽。枚、鄒均漢代著名文士,二人曾為梁王幕客,極為梁王所知賞,待如上賓。歐詩用以喻梅圣俞,言其游宴交往者皆才學(xué)之士,均具相當(dāng)社會地位。晁補之引用這個典故,意欲說明“漁家”無意功名富貴,主動逃名避世。詩中的曲躬,即彎腰行禮,引申為屈身事人。典出《晉書·陶潛傳》:“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不愿浮沉于宦海,詩人意欲何為?詩的末句“羊裘行澤中”,點出了歸隱思想。羊裘,用后漢高士嚴(yán)光事。據(jù)《后漢書·嚴(yán)光傳》:“光武即位,(光)乃變名姓,隱身不見。帝思其賢,乃令以物色訪之。后齊國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釣澤中。’帝疑其光,乃備安車玄纁,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卻終不為諫議大夫。又據(jù)《淮南子》:“貧人則夏被葛帶索,冬則羊裘解扎。”在詩人的心目中,作一個逍遙于山水之間的貧士、隱士,遠(yuǎn)勝于在“城市”的達(dá)官貴人。這種思想既是消極,又是積極的;這是當(dāng)時社會生活的一種曲折反映。
通觀全詩,寫來灑脫輕快,形象鮮明,筆致活潑,語言淺顯通脫。詩以口語出之,間以白描勾勒。全詩凡六轉(zhuǎn)韻,音調(diào)和諧,過渡自然;謀篇有方,立意高遠(yuǎn)。其頗具民歌風(fēng)味的藝術(shù)特色,足見樂府歌辭之源遠(yuǎn)流長。宋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余觀《雞肋集》,古樂府是其所長,辭格俊逸可喜。”近人陳衍亦曾說:“晁、張(耒)得蘇(軾)之雋爽,而不得其雄駿。”若以此詩觀之,亦可見其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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