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水日馳三百里,扁舟東下更開帆。
旦辭杞國風微北,夜泊寧陵月正南。
老樹挾霜鳴窣窣,寒花垂露落毶毶。
茫然不悟身何處,水色天光共蔚藍。
---韓 駒
陸游曾見韓駒詩手稿一卷。他在《渭南文集》卷二十七《跋陵陽先生詩草》一文中說:“先生詩名擅天下,然反復涂乙,又歷疏語所從來。”可見韓駒講究字句錘煉,不憚一再修改;又愛自己注明字句出處,以證實“字字有來歷”。這正是典型的江西詩風。但劉克莊《后村詩話》卻說:“呂公(按,指呂本中)強之入派(指江西詩派),子蒼(韓駒字)殊不樂。”則又可證韓駒入江西而能不為江西所囿,“非坡非谷”(見王十朋《梅溪先生文集》后集卷二《陳郎中贈韓子蒼集》),“直欲別作一家。”(見《陵陽集》卷首小傳)這首《夜泊寧陵》正是“別作一家”之詩。詩寫水行風光,情景渾然一體,不假挦扯,顯然有別于“生吞活剝”之作。
“汴水”是一條運河,從開封經杞縣、寧陵東南入淮。詩人乘舟沿此順流東下,又遇北風吹送,揚帆破浪。首聯寫舟行迅疾,如轉丸而下。頷聯“旦辭”,補足上聯之意;“夜泊”二字點題。這兩句對仗工穩,而又意義連貫,一氣傾注,暗用太白《早發白帝城》詩意,令人不覺。后四句詩情一轉,寫夜泊情景。頸聯“老樹”、“寒花”,意境蕭瑟,氣象森嚴,節奏從輕快流走變為凝重沉著。尾聯從眼前水天之景,轉出茫然身世之情,境界變得深沉寥廓,含無限悵惘之意。韓駒始以受知于蘇轍享譽詩壇,終坐蘇氏之黨而一再貶謫,死于撫州。從詩意看,這首《夜泊寧陵》當是被貶出都赴江西任所時而作。詩人把身遭黨禍茫然不知所適的心情,表現在蒼茫凄迷的水天月色之中,語淡而腴,境幽而遠,結聯更“如臨水送將歸,辭盡意不盡。”(見《唐音癸籤》卷三)與黃庭堅的奇峭、陳師道的枯淡迥異。
《詩人玉屑》卷二引《臞翁詩評》說:“韓子蒼如梨園按樂,排比得倫。”這是說韓駒寫詩講究章法結構。《詩林廣記》引《小園解后錄》說:“……子蒼有《過汴河》詩云:‘汴水日馳三百里’云云,人有問詩法于呂居仁,居仁令參子蒼此詩以為法。”可見呂本中十分推重此詩章法。此詩的開承轉合也確有妙諦。首聯兩句緊承,聯翩而下。讀了第一句也許要問: 舟行一日馳三百里,何能如此迅速?次句就作了回答: 乃因“扁舟”“東下”順風“開帆”所致。這一聯宕開。第三句“旦辭杞國風微北”,是對第二句“東下”“開帆”的補充。不因“風微北”,就不能“開帆”“東下”。四句“夜泊寧陵月正南”,則為第一句“日馳三百里”提出佐證。不及“夜泊寧陵”,又何能夸口“日馳三百里”?再從聯與聯的關系看,這一聯“旦辭”、“夜泊”,一意緊承,極言時間之倏忽,使首聯“日馳三百里”具體化,因此這整個第二聯又合為一意,對第一聯作了補充。第五句“老樹挾霜”承三句“風微北”。不因北風,老樹不至有窣窣鳴聲。六句“寒花垂露”則上應四句“夜泊”。若非月夜扁舟系岸,自然看不見“垂露落毶毶”。“挾”、“垂”二字,極見鍛煉功夫。尾聯則回應首聯,綰結全詩,把一葉扁舟置于“水色天光共蔚藍”的渾茫一色之中,自然令人生茫然不知身在何處之感。水色天光,一片蔚藍,給全詩染上了幽暗的感情色彩。汴水、夜月,老樹、寒花,構成了一個蒼茫幽渺的意境。首聯大開,尾聯大闔,正好結住全詩。
當然,詩緣情而生,不當拘泥于法。但是如果既能情景相生,不見雕鏤之跡,又能脈絡勾連,通體圓緊,又何嘗不可!韓駒此詩,詩中有法,而又不為常法所拘,是其戛戛獨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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