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①》

風老鶯雛②，雨肥梅子③，午陰嘉樹清圓④。地卑山近⑤，衣潤費爐煙⑥。人靜烏鳶自樂⑦，小橋外、新綠濺濺⑧。憑欄久，黃蘆苦竹⑨，疑泛九江船⑩。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注釋

①溧水：縣名，在今江蘇省南京市東南。無想山：在溧水縣南八十里。

②風老鶯雛：小黃鶯在暖風中慢慢長大。

③雨肥梅子：青梅經雨滋潤變得肥碩飽滿。

④午陰：正午的日影。嘉樹：美好的樹木。

⑤地卑山近：靠近山陵，地勢卑濕。

⑥衣潤費爐煙：衣物容易受潮，耗費不少爐煙烘薰。

⑦烏鳶：泛指鳥類。烏，烏鴉。鳶，鷹類禽鳥。

⑧濺濺：水聲。

⑨黃蘆苦竹：枯黃的蘆葦和苦筍長成的竹子。

⑩疑泛九江船：和被貶謫九江，泛舟江中的白居易一樣郁悶愁苦。疑，擬，相似。

11、社燕：立春后第五戊日為春社，立秋后第五戊日為秋社，祭祀土神。燕子在春社前從南方飛來，在秋社后飛回去。周邦彥從哲宗元祐二年（１０８７）離京，教授廬州，后調荊州，元祐八年（１０９３）調溧水。

12、翰海：本為沙漠地區，這里指遙遠荒涼的地方。

13、修椽：屋頂承瓦的長木。

14、身外：功名事業等身外之物。

15、尊：就把。“且莫思身外”兩句用杜甫《絕句漫興九首》之四：“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16、江南倦客：作者自稱。

17、急管繁弦：音調急促繁復的樂曲。

18、簟：竹席。

19、醉時眠：喝醉了沉沉睡去。用唐·李延壽《南史·陶潛傳》：“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

賞析

周邦彥于元祐八年擔任溧水縣令，作了這首抒發宦情的詞。上片寫江南初夏景色，下片即景抒情。“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是說幼鶯已在春日的和風里長大，梅子也受到雨水滋潤而結得碩大。時值中午，陽光直射，樹蔭亭亭如蓋。“風老鶯雛”出自杜牧“風蒲燕雛老”，“雨肥梅子”出自杜甫“紅綻雨肥梅”，“午陰嘉樹清圓”出自劉禹錫“日午樹陰正”。多有化用，而能融匯一體。“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寫溧水地低而近山的環境特征。雨多樹密，又正值黃梅時節，濕氣很重而衣物潮潤，用爐香熏衣需要挺長時間。“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空山人寂，烏鳶自在逍遙。一個“自”字，畫出鳥兒的無拘無束，其實是反襯作者自己的心情苦悶。“小橋外、新綠濺濺。”寫江南地區的小橋流水，水色澄清，水聲漸漸，綠意清新。“憑欄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憑欄久”，說明上述景物都是憑欄眺望所見。由此進一步聯系到自身。“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用白居易《琵琶行》“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之句，點出自己的處境與貶謫時的白居易類似。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這里作者以社燕自比。社燕每年春社時來，秋社時去。從漠北瀚海漂流來此，在人家屋椽之間暫時棲身。這里暗示他宦情如逆旅的心情。“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勸人一齊放下，開懷行樂。詞意從杜甫詩“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尊前有限杯”化出。“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前兩句剛勉強自慰，這兩句又作一轉。寫漂泊不定的江南倦客，雖強抑悲懷，不思充滿煩惱的身外事，但盛宴當前，絲竹紛陳，又勾起人傷感之情。“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最后三句再一轉。用陶潛語：“我醉欲眠卿可去。”這里用其意又有所不同。歌筵弦管是客之所樂，我卻只想醉眠以忘憂。

周邦彥被稱為“詞中老杜”，這個稱呼的內涵除了風格上曲折深致的類似，還有周邦彥作詞和杜甫作詩一樣有“無一字無來處”的特色，這首《滿庭芳》便體現得很明顯。周邦彥化用了很多唐詩語句，而且他的化用是成功的：首先從內容上來說，這是一首“士夫之詞”，作者表現的是為官溧水令時因官職卑微而產生的厭倦、失意的心情。這和寫《琵琶行》時的白居易的心境一樣，周邦彥大段化用白居易的《琵琶行》，也正是借化用或者說用典，表現與白居易“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異代知己之感。這是詞境和詩境的相通之處。但是作者并沒有因此把詞寫成詩了，關鍵在于詞有其語辭、意象和意境。如頭三句，周邦彥化用了三位詩人的句子，最后卻自出己意，通過詞的體制外殼，體現出典麗精致的詞風。又如“爐煙”、“小橋”、“憑欄”，以詞的意象群傳達出詞中常有的精巧的小意境。“衣潤費爐煙”，說的是江南低濕的地理氣候條件下，衣服潮潤，不得不用爐煙烘干。烘干衣服有很多辦法，現代人用吹風機、烘干機，古人用爐子、炭火，但這些都不詩意，而“爐煙”是詞中常常出現的意象，周邦彥的表達就比白居易的“住近湓江地低濕”更為詩意，更有詞的精巧雅致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