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
君為塞上鴻[1],我是華亭鶴[2]。
遙念曠處士,對花弄春爵[3]。
良訊東海[4]來,中有《游仙》作[5]。
勸我加餐飯[6],規我近綽約[7]。
炎蒸困羈旅[8],南海何遼索[9]。
上國[10]亦已蕪,黃星向西落。[11]
青驪[12]逝千里,瞻烏止誰屋?[13]
江南春已晚[14],淑景[15]付冥莫。
建業[16]在何許?胡塵[17]紛漠漠。
佳人[18]不可期,皎月照羅幕[19]。
九關日已遠,[20]肝膽竟誰托?[21]
愿得趨無生[22],長作投荒客[23」。
竦身上須彌[24],四顧無崖堮[25]。
我馬已玄黃,[26]梵土仍寥廓[27]。
恒河[28]去不息,悲風振林薄[29]。
袖中有短書[30],思寄青飛雀[31]。
遠行戀儔侶[32),此志常落拓[33]。
題解
此詩初刊于1910年12月《南社》第三集。1909年秋,曼殊自上海至印尼爪哇,任中華會館的英文教員。
關于曼殊應邀赴南洋任教一事,其背景非常復雜。簡括地說,主要緣于孫中山與陶成章因經費之事所發生的矛盾。孫中山一向主張在華南地區組織起義,起義經費基本取自南洋。而陶成章則主張“中央革命”,即在江浙或華北地區發動起義,以“襲取重鎮”或“行團體暗殺以擾亂北京”。他提出在南洋籌款五萬元以供光復會活動,因遭到孫中山的拒絕,遂聯絡南洋光復會會員李燮和等人在南洋重組光復會,另謀發展,并強調“以教育為根本”“即令目前無效果可以收得,日后學生長大,必有可望者”。由于當時爪哇華僑學校亟須英文教師,陶成章首先想到“極可靠之人”曼殊;而與光復會的關系一向良好的曼殊,此時正陷入同盟會對他百般誤解的痛苦之中,再說此事又為光復會首領陶成章親自力薦,故決定應邀前往。
又,由于奔波甚劇,曼殊一到爪哇就病倒了,1910年6月8日,曼殊馳函高天梅道:“衲行腳南方,藥壚為伍,不覺逾歲。”在日與“藥壚為伍”的寂處中,他收到未公(即章太炎)自日本寄來的“深于憂患”的新作,這種詩境在曼殊心中激起強烈的共鳴,讀罷,曼殊不禁萬緒悲涼!原擬與太炎先生聯袂赴印度尋求佛法的夙愿已然落空,而劫難未已的祖國帶給他的又是冰透骨髓的凜冽感受,身居絕島,曼殊早就有著太多的話要傾訴,如今瑤章在前,曼殊禁不住伏枕寫下這首奉答章太炎的和詩。此詩務求稱其心之所欲言而發之,故情摯意殷,寄慨遙深,一種濃重的惆悵,一種砭骨的孤獨感,構成了全詩那種空茫無寄卻又不無縈系的復雜情調。從風調上看,頗似阮嗣宗的《詠懷》。
從具體寫作時間上看,此詩當寫于1910年夏季。是年6月23日,他自爪哇馳函高天梅、柳亞子,內云:“今去拙詩,尚祈斧政。”所謂“拙詩”即指此詩。
耶婆提——爪哇的舊稱。章炳麟(1869—1936年),名絳,號太炎,字枚叔,在他學佛后又別號末底居士,人稱未公。浙江余杭人。中國近代民主革命家,國學大師。清末積極從事革命活動,加入同盟會,主編《民報》,昌言革命。曼殊1906年即與他結識,為曼殊的良師益友,章氏常為之詩文、譯作作文字潤色,并屢為其《梵文典》《曼殊畫譜》作序。盡管如此,但曼殊對章氏在辛亥革命后的某些表現亦深為不滿,如在袁世凱當國后,章氏仍就任東北籌邊使之職等。1912年3月,曼殊在《答蕭公書》中云:“此次過滬,與太炎未嘗相遇。此公興致不淺,知不慧進言之緣未至,故未造訪,聞已北上矣。”
曠處士——黃侃(1886—1935年)字季剛,號運璧,別號病禪,曠處士。湖北蘄春人。16歲留學日本,受學章太炎稱弟子,創古韻二十八部。又加入中國同盟會。1908年回國,在漢口參與創辦《大江報》并參加湖北的辛亥革命。1913年為趙秉鈞所迫,出任直隸都督府秘書長,趙氏死后不復仕進。1914年任北京大學教授。1919年創辦《國故》月刊。后在清華研究院、東北大學、金陵大學、中央大學任教。又參加國學保存會、孝義會、思辨會。1935年在南京病逝。性狷介,恒與人忤,而詞筆高簡,著有《三禮通論》《文心雕龍札記》《量守居士詞集、詩集》等。曼殊1909年在東京時曾跟他住在一起,以后時有來往。
至于章太炎的原詩,曼殊曾錄入《燕子龕隨筆》,內云:“余南巡爪哇島二歲,茫茫大海,渺渺余懷,忽接太炎居士素書,兼其近作《秋夜》一章(即《秋夜與黃侃聯句》,和《游仙與黃侃聯句》,見《太炎文錄》卷二),知居士深于憂患矣。詩曰:‘中原亂無象,披發入蠻夷。忍垢既三歲,裘葛從之移!秋風起初夕,大火忽流西。登樓望舊鄉,天柱亦已頹。蠖詘徒為爾,重翼思于飛。誰言樂浪樂?四海無雞棲。安得窮石君,彈石滄溟池。草木焦已黃,桂樹猶萋萋。將非天帝醉,金版資東緹。夏氏竟何罪?種族將無遺!昔人瞻周道,中心猶憯凄。何況阻海波,咫尺不可躋。邦家既幅裂,文采復安施?先民固有作,終恐遭燔煨。鼠憂亦奚濟,魚爛曾有幾?及爾同沉淵,又恐罹蛟螭。愿言息塵勞,無生以為師!'”
注釋
[1]君——指章炳麟。塞上鴻——邊塞上的鴻雁。因鴻雁是候鳥,秋季南來,春季北去,故用以比喻遠離家鄉,行跡飄蕩的人。按:那時章炳麟正在日本東京從事反滿活動,這句暗答章詩前四句。
[2]華亭鶴——比喻行蹤漂泊無定。華亭,即古華亭谷,三國吳封陸遜為華亭侯于此,陸機世居該地,后在蜀被陷伏誅,將死,嘆曰:“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不久遇害軍中。(見《晉書》卷五十四《陸機傳》)按:此處曼殊以陸機自比,謂境況困苦,不堪為狀。1910年6月23日,曼殊自爪哇馳函奉答高天梅、柳亞子道:“我飄零絕島,嗟夫!病骨還剩幾朝?”
[3]春爵——謂春日飲酒。爵,古代飲酒所用的三足盛器。此指酒杯。語出鮑照《 擬行路難》:“春燕參差風欺梅,開煒對景弄春爵。”
[4]良訊——佳音。指章炳麟的來信。東海——指日本。
[5]《游仙》作——游仙詩一類的詩作,屬古典詩詞中的一類,以描述靈異境界以寄托個人情懷。此處大概《游仙與黃侃聯句》,載《太炎文錄》卷二。
[6]加餐飯——意謂保重身體。語出《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7]綽約—— 姿態柔美輕盈之狀。語出《莊子·逍遙游》:“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此借指美麗女子。
[8]炎蒸——指南方炎熱潮濕的氣候。羈旅——久困他鄉。1910年6月23日,曼殊自爪哇馳函高天梅、柳亞子:“羈旅六月,……南洲暑濕。”
[9]南海——指爪哇等南洋地帶。遼索——指環境荒涼空闊。
[10]上國——中國的古稱。《左傳·定公四年》:“吳為封豕長蛇,以薦食上國。”按:春秋時吳地尚為夷狄,故曰“薦食上國”。
[11]黃星——相傳軒轅(黃帝)以土德稱王,時有黃星出現,被視為祥瑞之象(見《拾遺記》)。此處作者隱憂于中國的淪亡,故云“向西落”。按:就在這年,革命軍在廣州起義失敗,黨人刺攝政王不成而被捕,日本帝國主義吞并了朝鮮,設朝鮮總督。他眼看中國在內外交困的重壓下瀕臨滅頂之災,祖國很可能成為朝鮮之續,曼殊雖客居異邦,仍痛傷國運,故發出“向西落”的憂嘆。
[12]青驪——毛色純黑的馬。語本古逸詩《驪駒》:“驪駒在門,仆夫具存;驪駒在路,仆夫整駕。”此句意謂章炳麟等革命黨人為避殺戮之禍紛紛逃亡國外。
[13]瞻烏止誰屋——語出《詩經·正月》:“哀我人斯,于何從祿?瞻烏爰止,于誰之屋?”毛傳:“富人之屋,烏所集也。”孔穎達疏:“視烏所止,當止于誰之屋乎?以興視我民人所歸,亦當歸于誰之屋乎?”以上四句暗答章詩第九至第十二句。
[14]春已晚——春,在此有雙關之意,既指節候,亦指當時的革命形勢。
[15]淑景——美好的景色。曼殊1910年2月28日自日本答平智楚的信說:“武林春晴淑景”。
[16]建業——南京的舊稱。南北朝時期,建業成為南方漢族政權和北方少數民族政權抗衡的政治中心。此句慨嘆南北混戰,國勢阽危,連南北朝時期的建業那樣一個中心都沒有。
[17]胡塵——亦有多重指向,既指清族統治者,亦指帝國主義列強。
[18]佳人——指志同道合的革命志士。
[19]羅幕——一種輕而薄的織物。語本《古詩十九首·明月何皎皎》:“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此句承上句而來,意謂因“佳人不可期”而憂思重重,至不能寐。
[20]九關——天門九重。《楚辭·招魂》:“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此處似指革命黨人。按:劉師培自來東京后,公然藐視同盟會的組織紀律,另拉山頭,專橫跋扈。他所主辦的《天義報》表面上雖也反清,但更多的卻是宣傳國粹,鼓吹“三代以上”社會理想的內容。至于他和章太炎的關系,更是由暗地作對發展到勢不兩立、形同水火的地步。對此,《民報》一班人早就對其憤憤不平。1909年8月,劉師培夫婦在清政府的誘脅下投降變節,充當兩江總督端方的密探,出賣革命黨人。而曼殊自從來到東京后,一直與劉師培夫婦交往密切,在一些革命黨人的眼里,自然成了與劉師培同流合污的同黨,其“革命和尚”的身價也因之大為跌落。由于章太炎對曼殊相知甚深,遇事總為曼殊開脫,這才使一些欲“鳴鼓而擊之”的革命黨人有所收斂,但也有人投函警告,限令離杭,曼殊遂赴上海以表清白。“九關”句系指此事而發。日以遠——一天比一天距離遠。語出《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21]肝膽——比喻內發的真誠。竟誰托——意謂知音難覓。
[22]無生——佛教用語。即不生不滅,佛教最高的境界。王維《秋夜獨坐》:“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
[23]投荒客——此為作者自指,意謂自己不過是一個流落到荒遠之地的行腳僧。
[24]竦身——即聳身,縱身上跳。須彌,意譯“妙高”。古印度神話中的山名。佛教以它為人們所住世界的中心。日月環繞此山回旋出沒,三界諸天也依它層層建立,并稱它的四方有東勝身、南贍部、西牛貨、北俱盧四個洲。
[25]崖堮——山崖。
[26]我馬已玄黃——語出《詩經·周南·卷耳》:“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此指疲憊。曹植《贈白馬王彪》:“修坂造云日,我馬以玄黃。”舊注:“馬病則毛色玄黃。”后以玄黃為馬患疾病的通稱。
[27]梵土——佛教的發祥地,指印度。按:曼殊多次有赴印度的打算,如1907年3月,蘇曼殊自日本馳函劉三,內云:“衲今后決意與太炎先生同謁梵土,但行期現在尚不能定。”同年11月又致信劉三云:“太炎有信來,命曼隨行,南入印度,現路費未足,未能豫定行期。”1910年6月23日又復自爪哇答高天梅、柳亞子道:“瑛比來咯血之癥復發,羈旅六月,已費去七百余金,故未能買舟赴印。”盡管如此,但因種種原因,終未果。寥廓——曠遠空闊之貌。
[28]恒河——南亞的大河,發源于喜馬拉雅山脈南坡,流經印度和孟加拉國,下游有廣大的三角洲,水量充沛,流域內人口稠密,物產豐盛。常用作佛教圣地的代稱。
[29]林薄——草木茂盛。
[30]短書——短信。
[31]青飛雀——即“青鳥”。原是神話中為王母傳遞消息的仙鳥。典出《藝文類聚》卷九十一引《漢武故事》:“七月七日,上(漢武帝)于承華殿齋,正中忽有一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來也。’有頃,王母至,有二青鳥如烏,夾侍王母旁。”又《山海經·大荒西經》:“西有王母之山……有三青鳥,赤首黑目。”郭璞注:“皆西王母所使也。”以后因稱傳信使者為“青鳥”。
[32]儔侶——伴侶、朋輩。
[33]落拓——猶“落魄”,窮困失意。此處寓有所志不遂的悵恨。
上一篇:《無題》賞析與注釋
下一篇:《無題(八首)》賞析與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