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八首）

（一）

空言［1］少據定難猜，欲把明珠寄上才［2］。

聞道別來餐事減，晚妝猶待小鬟［3］催。

題解

這組絕句大概作于1913年前后，初刊于1914年5月《南社》第九集。其中第一、二、三、四、五首又載于1914年5月《民國》第一號，而第一、二、三、四首題為《空言》，第五首別見于1915年5月《甲寅》第五號。

關于這組詩，柳亞子在《答馬仲殊先生》中說：“《無題》八首，“民國”二年曾在某報上發表過（大概是《民國新聞》，因此報不在手頭，無從證實）。其詩分為數起，有《贈素珍》及《贈桐花》諸題。姚鹓雛《贈素珍和曼殊作》五首，即系指此。（按：實是四首，題為《次曼殊作贈素珍》。）但是曼殊卻曾對我大叫其冤枉，說題目是被朋友們硬裝上去的。”按：1912年3月，曼殊在上海任《太平洋報》編輯，時與柳亞子、葉楚傖、朱少屏等到歌樓妓院吃花酒，與妓女花雪南時相來往。柳亞子在《亡友余天遂哀辭》中說：“相與掉罄其間，日夕談宴為樂。時余輩狂放甚，酒酣以后，高歌擊節，逸興遄飛?！?913年10月，曼殊返上海后住入南京路第一行臺，又整天到北里開筵召花，肆為游嬉。據于右任《獨樹齋筆記》說：“曼殊于歌臺曲院，無所不至，視群妓之尤如桐花館好好、張娟娟等，每呼之佑酒。”同時又繼續和花雪南來往。這幾首詩大概是這段時間生活的反映。

關于這組詩，時人甚至推崇，其中熊潤桐的評斷頗具代表性。他在《蘇曼殊及其〈燕子龕隨筆〉》中說：“真可謂哀感頑艷之極了，然卻和一般輕薄的文士所作的艷詩有別。尋常文士作抒情詩的流弊，并非他們的詞句不綺麗，卻是他們的情意不真摯。至于這幾首詩便不同了，不即不離，全以真誠的態度，寫燕婉的情懷，不染輕薄的習氣，不落香奩的窠臼，最是抒情詩中上乘的作品。雖然詞句仿佛迷離，難以定其所指，而隱約之間，卻令人生無限傷心，無窮艷思，非絕代愁人，身世有難言之恫者，怎能到這個妙境呢？我們想了解這些詩，只要直覺的置身其中，和他的詩融合為一，自然能夠領略到他的妙處，不必刻舟求劍，斤斤于尋他的本事了?！睙o題—— 類同“失題”，以寫愛情為內容而故意隱去詩題。據鄭桐蓀在《次韻和曼殊大師〈何處〉一首》中的“詩成百絕情難寫”一句的注腳說：“時曼殊師有《無題》詩百絕之作?！庇衷凇杜c柳無忌論曼殊生活函》中說：“他的詩大約散失很多，因為他自選極嚴，稍不合意者即棄去?！边@組詩大概只是其“百絕”中經過他嚴格篩選后的一部分而已。

注釋

［1］空言——空闊無憑。至于詩中所言之“猜”的具體意涵，因語境懸隔，已難具考。但這種迷離惝恍、莫知所指的意境，正切合“無題”詩的體例。

［2］明珠——光澤晶瑩的珍珠。此指定情之信物。張藉 《節婦吟》:“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鄙喜拧湃A超眾之人，此處似指花雪南。

［3］小鬟：——本指幼女飾發為鬟，此處用稱婢女。此句取《詩經·衛風·伯兮》“豈無膏沐，誰適為容”之意。

（二）

綠窗新柳玉臺［1］旁，臂上猶聞椒乳［2］香。

畢竟美人［3］知愛國，自將銀管學南唐。［4］

注釋

［1］玉臺——鏡臺。女子梳妝的用具。《楚辭》:“登太乙兮玉臺，使素女兮鼓簧?！?/p>

［2］椒乳——香乳，一種椒花制成的芬芳馥郁的涂飾物?！峨s事秘辛》:“筑脂刻玉，胸乳菽發?！?/p>

［3］美人——指花雪南。據南社社員諸貞壯介紹：清季為革命捐軀的鑒湖女俠秋瑾，甚賞識花雪南，稱贊她愛國。嘗有贈她的七絕兩首，以“雪南可人”四字嵌入句首。（參看柳無忌《蘇曼殊及其友人》、柳亞子《蘇和尚雜談》。）

［4］銀管：古人為表示音色的高低，常在笙笛一類管樂上用銀作字，這里泛指管樂器。南唐：五代十國之一。公元973年為北宋所滅，共歷三主。學南唐——此二句意謂“美人”仿效南唐的歌伎王感化，手持洞簫，欲藉音樂以表達自己的愛國之情。據馬令《南唐書》卷二十五《王感化傳》載：“王感化善謳歌，聲韻悠揚，清振林木。元宗（李景）嗣位，嘗乘醉命感化奏《水調詞》，感化唯歌南朝天子愛風流，一句，如是數四，元宗輒悟，覆杯嘆曰：‘使孫（皓）、陳（叔寶）二主得此一句，不當有街壁之辱也。’感化由是有寵，元宗嘗作《浣溪沙》二閩，手寫贈感化?！泵廊?，指花雪南。

（三）

軟紅簾動月輪西［1］，冰作闌干［2］玉作梯。

寄語麻姑［3］要珍重，鳳樓迢遞燕應迷。［4］

注釋

［1］軟紅——指柔軟的紅綾。月輪西——謂夜色已深。

［2］闌干——即欄桿。

［3］麻姑——中國古代神話的女仙，仙人王方平之妹。葛洪《神仙傳》說她是建昌人，修道牟州東南姑余山。東漢桓帝時應王方平之召，降于蔡經家，年十八九，能擲米成珠，自稱曾見東海三次變為桑田，蓬萊之水也淺于舊時，或又將變為平地。曼殊在《詩文雜記》中亦有相關記敘：“麻姑以米擲地，皆成丹砂。方平笑曰：‘姑固年少也，吾老矣！不喜作此狡猾變化也。'”這里指代想念中的那位遠方女子，即花雪南。

［4］鳳樓——本指帝王宮內的樓閣。南北朝宋·鮑照《代陳思王京洛篇》:“鳳樓十二重，四戶八綺窗。”此指花雪南所居之青樓妓館。迢遞——形容極高之狀。燕應迷——語本唐人韓偓《迷樓記》，其中有使真仙游其中，亦當自迷之語。曼殊《詩文雜記》亦引錄相關詩作：“‘一騎紅塵出竹西，誰家繡柱隱漩題？風鈴悄定連環索，月斧新修五色泥。玉樹檀欒鶯不散，瓊花迢遞燕應迷。分明寒食棠樹下，閑殺秦樓百尺梯?！@《無題》?！?按：曼殊在此化用“麻姑”“鳳樓”“迷樓”諸典，妙在“熟事虛用”，重在傳遞一種感受，營造出全詩的“情感氛圍”，并整合出一種迷離惝恍的詩境，其指歸在于強化“我”與花雪南因時空懸隔所產生的“脈脈不得語”的砭骨孤寂。而讀者一讀到它，立即便會被這種“情感氛圍”籠罩了心靈，感受到詩人的心境?！@種傳遞感覺的用典方式，無疑是一種高超而有效的詩歌語言技巧。

（四）

水晶簾［1］卷一燈昏，寂對河山叩國魂。［2］

只是銀鶯羞不語［3］，恐防重惹舊啼痕。［4］

注釋

［1］水晶簾——即琉璃簾。

［2］國魂—— 國族的精氣所系。此指國民的精神特質。著一“叩”字，乃呼應前面的“寂”字，暗寓國事日非，民氣不振。

［3］銀鶯——指樂器，如銀字管之類。羞不語——指中止彈奏。

［4］末句承第二句“叩國魂”而來，足見此處“重惹”之“啼痕”，絕非僅止男女之間的情愛，而是為辛亥革命后國勢窳敗、民怨日深的現實憂憤同灑一掬熱淚。

（五）

星裁環佩月裁珰［1］，一夜秋寒掩洞房。

莫道橫塘［2］風露冷，殘荷猶自蓋鴛鴦。［3］

注釋

［1］環佩——古代女子衣帶上的玉器飾物。珰——古代女子的耳飾。

［2］橫塘——古堤名。三國吳沿秦淮河南筑堤至長江口，稱為橫塘。

［3］“殘荷”句——此句妙用隱喻手法，以成雙的鴛鴦暗喻自己的孤寂悲苦之狀。按：此詩第一句“星裁”（實景）——第二句“掩洞房”（想象的虛景）——第三四句“橫塘風露、殘荷、鴛鴦”（靈視中的虛景），這三個層次連綴起一個有機的動態畫面，盡管虛實相間，靈奇變幻，但因詩中語脈的緊密連屬卻絲毫“不隔”，并形成了流動不息的語流，而隱喻其中的悵惘、悲愁與繾綣之情，也就隨著視境的不斷推移而傳入讀者心中。

（六）

綺陌［1］春寒壓馬嘶，落紅狼藉印苔泥。［2］

莊辭珍貺［3］無由報，此別愁眉又復低。

注釋

［1］綺陌——繁華的街市。

［2］落紅狼藉印苔泥——此句系從前人句中化出，據曼殊《燕子龕隨筆》:“海國湖南曹氏子，天賦詩人，不幸短命！十四歲工艷體。有仙氣，非壽征。十九歲牧牛村外，失足溺水。余僅憶其：‘濕翠滿身彈竹淚，落紅雙屐印苔泥’數句而已?！甭浼t——落花。狼藉——形容縱橫散亂之貌。

［3］莊辭——莊重的言辭。珍貺——珍貴的饋贈。

（七）

棠梨［1］無限憶秋千，楊柳腰肢最可憐。［2］

縱使有情還有淚，漫從人海說人天。［3］

注釋

［1］棠梨——即白棠，又名甘棠，薔薇科落葉亞喬木，樹有針刺，葉呈卵形，果實似梨而小，葉似蒼術，色呈灰白。2月開白花，結實如小楝子大，霜后可食。

［2］楊柳腰肢——形容女子的腰圍細小柔軟。白居易詩：“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笨蓱z——猶言可愛。

［3］人?！獕m世，極言人數之多。語本清人黃仲則《都門秋思》:“側身人海嘆棲遲?！比颂臁碎g天上，此為生死之代稱。此句意謂二人縱有相憐相愛的血淚真情，但人海茫茫，世事難料，到頭來怕也只是徒托空言而已。

（八）

羅幕［1］春殘欲暮天，四山風雨總纏綿。

分明化石心難定，［2］多謝云娘［3］十幅箋。

注釋

［1］羅幕——用輕羅制成的帳幃。

［2］化石心難定——語出《詩·邶風·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此句則系從唐女詩人光威句中化出，原句為：“須知化石心難定，卻是為云分易甘?！保ㄒ娐狻对娢碾s記》）此句謂猶疑不定。

［3］云娘——謂云英。唐代仙女名，此指花雪南。按：鄭桐蓀嘗有贈蘇曼殊詩（全詩見《何處》）:“漫去深山盟落葉（原注：曼師常有再作和尚之意），應憐空谷老名花（原注：指花雪南）?！庇纱送浦?，他們二人的最終分手，實因曼殊不愿放棄僧人的身份；以故，花雪南只好另尋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