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二的麥釣船
阿二是他的小名,那是他在家族內排行第二之故。我們那里將“二”念成“油膩”的膩,所以正確的稱呼應是“阿膩”。阿膩是折腳,所以在背后,村里人都叫他“折腳阿膩”。這樣稱呼也不算損,傖俗使然。鄉下人識字不多,給孩子起名,雷同的多。譬如小時候溺愛,便叫楊小弟,胡小弟;如果是入贅,陸根發,季根發。鄉下又不習慣牽名帶姓地稱呼,這樣稱呼起來有不少麻煩。倒不如以某人的特征呼之來得方便。譬如:長腳阿胡,撅須公公,阿缺嘴,搖頭阿德等。
阿膩兒時得過小兒麻痹癥。那時在舊社會,醫療條件差,即使有錢人家也眼巴巴看著孩子成殘疾。更何況像阿膩這樣的貧苦人家。所以就落下一條瘦得似麻稈的腿,行動時必須拄著雙拐。但即使拄杖,也瘸得厲害。他開步時先將雙拐往前一撐,然后肩一聳,脖頸一縮,一條好腿隨即跟進,牽引著殘腿往前一掠。那壞腿一掠的姿勢,像一把割草的鐮刀。
每回看趙本山的《賣拐》,就想到阿膩,想到阿膩,就聯想到他的麥釣船。
阿膩這樣的殘疾,作為農民,那肯定是不能從事田間勞作的。他的父母雖然是農民,可謂用心良苦。為兒子日后的生計考慮,給他打了一條劃槳船。希望他將來以捕魚為生,自食其力。從此,那條劃槳船就成了阿膩人生的拐杖。
劃槳船是專用于捕魚的小船,兩米稍長,寬僅容一人。最多能承載兩人,船頭船艄各一。若泊在江心,如柳葉般嬌小。重心稍有偏離,就會側翻。我出于好奇,曾趁阿膩公公上岸的間歇,登上劃槳船,結果船傾人翻,跌入水中。以后就不敢造次。所以,非漁工水師是不敢登劃槳船的。
而阿膩卻能憑借其殘疾之雙腿,上下裕如,操控得宜,可想而知,在當初他不知吃了多少的苦頭。他是我祖父一輩的人,這些我自然不得而知。他們相遇,一個在岸上,一個在船上。我祖父叫他“膩哥”,他叫我祖父“火泉弟”。我家門前就是百尺涇,百尺涇邊除了一個養豬的牧場,幾乎就我家了,獨家野村的。后來,建國家搬來了,國園家也搬來了,小孩也多了起來,有十來個,才熱鬧起來。其實祖父也孤獨,人們都下地了,他一個人生病在家,我又長大了,再也不圍著他轉了。而阿膩的到來,給他帶來快樂。有時,幾天不見阿膩的劃槳船,他會無端地自語:阿膩怎么不來呢?
阿膩行動不便,一般是不上岸的。他的船雖靠在岸邊,但也沒閑著。不是梳理著隔夜的麥釣線就是將麥粒一枚枚喂到打理好的麥釣上。我祖父坐在水橋石上,與他一嘮就是半天。那多半是在午后,我祖父身體不好,整年整年不上鎮,阿膩公公就把賣魚時從茶館里聽來的閭巷逸聞倒騰給祖父。
這當然也是有趣的事。
在梅雨季的傍晚,當農家飯后剔著牙,望著門外暮色漸合,煙靄迷蒙的田野,聽到百尺涇里傳來三五槳聲的時候,知道阿膩在下麥釣了。
岸上的人問:這兩天魚多不多?
阿膩答:馬馬虎虎,水太渾了,不肯上釣。
用麥釣捕魚,是一種細活。麥釣的綱線,不是一般普通的紗線,而是將蠟線用糯米湯加豬血漿制杵打而成的。那漿制杵打的過程,使得綱線更有韌性且不滲水。綱線上有浮子,再系上一搾長的釣線。釣線的另一端,系在像火柴棒似的篾竹簽上,那篾竹簽就是麥釣。那麥釣兩端用刀片削尖,中間刮了一刀,以便使之能彎曲成弓狀。但這一刀很講究,太深則弓背沒彈性,撐不住魚嘴,太淺則不易折彎或斷裂。
這樣,漁具算是完成了。
魚餌是小麥或圓麥。沒經過處理的麥粒,篾簽是插不進去的,所以先得浸泡上一天半宿,等麥粒漲胖了才行。因為餌料多半用麥粒,“麥釣”也由此得名。當然,也有用玉米粒的,那往往是為了釣鯉魚等大魚的。
麥釣捕魚,除冬季外,都可為之,而以春秋季為宜。之所以對梅雨季的印象更深,那是因為梅雨下得人不易出門,想想發芽的麥垛,油菜籽發綠,大人們心里發毛,小孩子更貓在屋里,為不能出去野而發呆。你想想,此刻有一條麥釣船從河里經過,實在是最好不過的風景了。
那些整理好的麥釣,是盤在笸籮里的。插在篾簽上的麥粒掛在笸籮的邊筐外,密密匝匝的,像流蘇般齊整。
阿膩的船上大約有三四盤。此時,他不再用雙手劃槳,而是將木槳夾在膝彎間,用殘腿作支點,不時用一只手劃上一槳。忙著將麥釣放入河中。船慢慢蕩漾著。岸上的人無意間看著阿膩將黃昏紡入夜晚。
第二天清晨,當人們聽到魚尾擺動的“鲅嚓”和熟悉的咳嗽聲,知道阿膩公公在收網了。此刻,躺在被窩中的我,還能想象出阿膩公公嘴唇上一定粘著一支煙,煙灰長長的,耷拉著取勢。煙熏得他眼睛瞇縫著,側著腦袋。在一臉的滿足中,將一尾尾活蹦亂跳的魚扔進夾艙。
麥釣上的魚是最鮮美的。你想想,那魚被麥釣撐住了嘴,有苦說不得,只好一個勁地在河里搖頭擺尾。一夜下來,把五臟六腑洗得干干凈凈。一旦收釣,扔入夾艙。夾艙下面有一排洞眼,都是活水,那魚有多新鮮?
此時的阿膩,再也用不著去街上賣魚了。水橋邊早已擠滿了撐著紙傘,穿著雨披,提著菜籃子的人。那幾乎都是清一色的黃斑鯽魚,不貴,兩毛五分錢一斤。拿回家用毛豆子或雪里蕻一燒,鮮美絕倫。
在農家油鍋的欻啦聲里,阿膩愜意地點著鈔票,將紙幣疊在一起,然后從腰帶間扯過牛皮皮夾,放好,撳上撳鈕,再扯向腰的一側。于是,用槳將水橋石一點,劃槳船悠悠著駛離河岸。木槳劃出一串的漩渦,伴著他哼的不知什么小調,遠去。
阿膩是捕魚高手。除下麥釣外,還會敲鳑鲏魚。那是一種入冬后使用的捕魚法。漁具是絲網——一種網線很細很柔的網。先在河道內將絲網四周圍起來,完了就用木板敲擊船幫,那船板發出的“梆梆”的聲響很有穿透力。鳑鲏魚膽小,以為末日將臨,于是亂穿一氣,結果投入網中。
待將綱繩漸漸收起,絲網上滿是銀亮的鳑鲏魚,在陽光下像閃光的銀幣。鳑鲏雖然也鮮美,可以燒咸菜鳑鲏魚,但不值錢,不到一毛錢一斤。這對一個勤勞而又要養家活口的阿膩來說,實在是苦澀的淡季。于是,他還要摸河蚌。
冬天水枯,河床淺露。但往往結冰。而且光著一個膀子伸入冰冷的河水中,實在不易。此時的阿膩,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戴一個行灶帽,出入于寒風中。臂膊凍得發紫,鼻清水從他的鷹鉤鼻尖上掛下來。吸溜吸溜的。整個冬季,他幾乎就是那副模樣。
阿膩除了腿有殘疾,套現在的話說,其實是個帥男。不要說那冬天鼻清水不斷的鷹鉤鼻,就是那輪廓分明眼窩微陷的眼睛足以證明。很像演濟公的那個游本昌。
他的鷹鉤鼻足見他的聰明。還是拿捕魚來說事。譬如捕甲魚,他只要從河邊劃過,就知道這里有沒有甲魚,而且知道有幾只,多大。甚至能說出雌雄。人們不信,以為他吹牛。因為他能說會道,有時對一些閭巷傳聞添油加醋。好事者曾經一試,果然不爽。
人們于是服了。村里人農閑時,常來討教,他從不誆人家。
有人曾問,既然你知道,為何不自己去捕捉呢?他笑而不答。
2014年冬于枕曲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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