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蜻蜓,白蝴蝶
曾經居住了我童年與少年的老屋,終于到了翻建的日子。接父親的電話后,趁雙休日,我決計回老家收拾。
不遠處,割據了的土地上,林林總總的廠房、辦公樓漸漸逼近過來。各種謠言從不同的渠道傳入村民的耳朵。一種是馬上就要拆遷了;一種是不拆遷,百尺涇以北將來是工業(yè)基地的居住區(qū)。兩種謠言盡管相悖,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不管怎樣,居住面積多的人家自然合算。說是謠言,也未必。許多先是被媒體稱作謠言的,結果都被事實所驗證不虛。憑經驗,講求眼見為實的農民們懂得,在土地日見吃香的當下,政府也好,開發(fā)商也罷,都覬覦著自己手里僅有的一點土地。農民們心里明白,那是大勢所趨。一個地方政策下來,你不從也得從。否則,不是釘子戶,就是刁民。總之,你沒理由不走。
農民弄不懂,自己落地生根,繁衍生息了祖祖輩輩的這塊土地,竟然不屬于自己。幾個“手把文書口稱敕”的公差,憑一紙空文,要你搬遷就得搬遷。否則,有你的好果子吃。農民預感到,這也許是他們最后的機會,唯一的辦法,就是變著法兒使居住面積最大化。
于是,有錢有人脈的,就造別墅、洋房。不過,上面有規(guī)定,不能超出原來的總面積。但規(guī)定歸規(guī)定,只要有人脈兼有金錢,這又當別論了。剩下那些真正的草根純農戶,要錢沒錢,要棚腳又沒棚腳的,就把陽臺都包上鋁合金,或者將廢棄的豬舍重新翻建。圖個光鮮、體面。
老家的宅上,幾乎家家都在小興土木。
我家那老屋實在是該翻建了。這里,先是住著我的祖父祖母。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由于翻建前面的茅房,我們一家七口都蜷縮在里面。
后來,搬進了樓房,這里一半成了豬舍,一半作為柴間。每到菜花爛漫時節(jié),母親還將柴間用作孵小雞的場所。每當父母都下地后,家里空蕩蕩的,只有失群雛雞焦躁的“啾啾”聲,和祖父搓草繩的“沙沙”聲。當然還有從門口飛進飛出的燕子。這沒有增添絲毫的熱鬧,反倒生出許多的清幽。
再后來,農村散戶不能再養(yǎng)豬了。于是,這里便成了雞鴨和流浪貓的天堂。有時去老屋里取柴火,會發(fā)現幾只毛色斑斕的小貓,愣愣著朝你“喵喵”。經年不修葺,雨澤下注,老屋上有些竹椽子不堪重負,掛在半空,有時會冷不丁地從蘆笆間掉下一塊草泥。
母親早已將屋內的稻草、豆萁、花萁柴垛到了場角的空地上。
那是陽春四月,屋后的兩排水杉樹相互磨蹭著枝椏,發(fā)出嘎嘎聲。多出檁條間的蘆笆傾塌下來。空落落的屋內,散發(fā)出柴草、泥塵的陳腐氣息。頭梁椽子與墻角間,綴著一個破損的蛛網。曾網住的一只白蝴蝶,而現在只剩下一對粉白的翅膀,使人聯(lián)想到生命曾經的掙扎。由于潮濕故,墻壁的低處生出鹽花似的硭硝。環(huán)顧四壁,斑駁的石灰與紅磚墻間,依稀著童年畫的圖騰。童年的嬉笑聲從瓦楞間落下來,斷斷續(xù)續(xù)的,頑皮而清朗。
驀然間,我發(fā)現一只蜻蜓,靜靜地歇息在釘子上。記憶里,那枚釘子曾掛過父親的草帽,也掛過母親放線的紗錠;等我夠著它的高度時,就成了我掛書包、紅領巾的地方。
時下還不到有蜻蜓的季節(jié),何來的蜻蜓呢?我慢慢靠近,唯恐驚動了它。
那是一只紅蜻蜓,軀體飽滿生動。一雙復眼靈動得能照見你。細瘦的腿腳牢牢握住生銹的鐵釘,兩對翅膀翼然伸展著,能看到上面生命清晰的紋理,似凌空而去。
我將手慢慢伸過去,但它紋絲不動。再用手指在它眼前晃動,它依然如故。照理,蜻蜓的腦袋能作三百六十度轉動的,即使不飛走,也會靈巧地顧盼有情,何至于毫無反應呢?
我用食指輕輕一碰。
就在我指尖觸到它頭部的瞬間,那蜻蜓的肢體脆然肢解成無數碎片,紛紛飄落。
午后的陽光從窗外斜照進來。那透明的紅翅膀,翩翩著在陽光里起舞,久久不肯落地。
這是怎樣的生靈呢?
其實,蜻蜓自打降生到這個世界上,就從未收起過那對飛翔的翅膀。不像鳥雀,不像蝴蝶,疲累時,可以斂起翅膀,稍作歇息。而蜻蜓即便在打盹歇息的時候,翅膀永遠伸展著,時刻準備著奮飛。
盡管如此,她依然無法超越時空,從一個春天,飛進另一個春天。
屋檐下掛籃子的木鉤,敲擊著窗戶的木框。我知道風想進來,于是推開老舊的木窗。一股小風扶起那羽化的翅膀,在四壁間尋尋覓覓。
恍惚間,我眼前幻出無數的紅蜻蜓,背負著太陽的光芒,在原野上飛翔……
呵,那是少年時的紅蜻蜓嗎?
往事茫昧,我耳際回響起童聲優(yōu)美的旋律:晚霞中的紅蜻蜓呀,請你告訴我,童年時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提起小籃來到山上,桑樹綠如蔭,采到桑果放進小籃,難道是夢影?晚霞中的紅蜻蜓呀,你在哪里喲?停歇在那竹竿尖上,是那紅蜻蜓……
那優(yōu)美的旋律略帶一絲淡淡的憂傷。
六月的鄉(xiāng)村,麥子、油菜都次第登場。曾經生機勃勃的田野間,露出平展展的麥茬,似少年剛剃過的平頭。鋼尖刀草紫色的花冠,狗尾草毛茸茸的穗子,零落著矗在田壟間,特別地惹眼。紅里泛黑的桑葚都熟透了,招惹著幾個饞嘴的少年。他們瞭望遠天,也瞭望無際的原野。
天,格外的高遠;鄉(xiāng)野似乎從未這樣的空闊。只見無數的紅蜻蜓,在廣袤的田野上空翻飛。
此時的我,幾乎每天看著同伴們滾著鐵環(huán)去上學,再等待他們放學后,從我家門前嬉笑著走過。
那年,我輟學了。原因很簡單,我的三弟不到半歲得了乙型腦炎。到三歲,還不會走路、吃飯。父母、祖母都要下地干活,祖父常年臥病床褥。二弟還小,父母經過再三商量后,讓我停學帶弟弟。
那時“文革”剛開始。上課的書本已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領袖的語錄。不知是老師的照本宣科,還是外界的喧囂,每堂課教室里總是亂哄哄的。還不如看批斗牛鬼蛇神,或者看憶苦思甜的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數叨。不讀就不讀吧!
那時我讀三年級。自那以后,我每天背著弟弟在空寂的場上轉來轉去。到隔壁牧場里,看飼養(yǎng)員給小豬溜食,看獸醫(yī)給半大的豬崽噌卵子。看卸下軛頭的老黃牛歇在榆樹蔭里尿尿,一尿就是半個來小時。
我盼著同伴們放學。放學后,他們會像往常一樣,在我家場地上打菱角或翻三角片、打彈子。我則背負著弟弟,在一旁看他們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曾經的伙伴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熱絡了,放學后打玩的戰(zhàn)場也挪到了別處。那時隱隱悟出,即使同伴間的友誼,也需要靠玩耍廝磨鞏固的。
這時,自己有些后悔當初的輕諾。在學校,書是讀不到了,但可以玩耍,還可以跟老師搗蛋。
白天,出工后的村落里,悄無人影。家家戶戶的門洞開著。沒有人,雞鴨們成了主人。它們跳到飯桌上、長凳上,談天,打鳴,打斗,拉屎。你方唱罷我登場,攪得一地雞毛。
初夏的風很勁,刮得門臼吱呀吱呀地響。祖父將一捆捆稻草,豎立著曬在壁角上,然后橫下一捆稻草,坐在上面編米囤,或用檠矯正著鋸條。
木槿樹排列成的籬笆旁,石榴樹綻出金鐘似的紅花,金龜子、瓢蟲在花蕾間熱熱鬧鬧經營它們的生活。金龜子、瓢蟲的翅膀堅硬,飛舞時發(fā)出陣陣厚實的聲響。看著我的孤獨無聊,祖父用篾爿削了個風車,矗在石榴樹旁,風過處,呼啦啦地轉著,緊一陣,慢一陣。
我背著弟弟,站在石榴樹下,眺望空闊的田野和田野里勞作的人們。看那些紅蜻蜓不知疲倦地飛過來,又飛回去。它們在追尋什么呢?
弟弟的行動神經燒壞了,但認知一點沒受影響。看到野外的青枝綠葉,看到遠近飛舞的紅蜻蜓,在我背上手舞足蹈起來。嘴里嗚嗚個不停,口水一直流到我的后脖頸。
蜻蜓,那是怎樣的一種生靈呢?它們通體透亮,睖著一對天真的大眼。或疾飛于曠野,或懸停于虛空;或歇息,或追逐。更絕的是,它能夠倒著飛。兩只蜻蜓還能夠將尾巴連在一起,成側過來的“U”字狀,比翼頡頏。有時,會有一只蜻蜓,停在水面的紫芡或荷尖上,一動不動,像是在想什么。所多的是,在傍晚時分,成千上萬的蜻蜓,在高過人頭的空中飛舞。忽而懸停,猝爾遠馳。那半透明的翅膀,把橘紅的黃昏風刮扇得無比生動。
我背著弟弟,等待著祖母與母親,掮著鋤頭,背著青草,牽著老母羊說笑著收工回家。
日子寂寞而漫長。
此時,“文革”造反的烈焰已燃遍農村的每個角落。在破四舊,紙船明燭照天燒的日子,我背著弟弟到倉庫場上,看戴著紅袖章的年輕人燒家堂、神主牌,燒算命先生的羅盤、書籍。有一回,趁人不注意,偷了一捆小人書和一個燒焦的羅盤。
書從哪里搜來的,我不知道。我們大隊里讀書人家多,有好幾位讀過大學的,高中及中專的不用說了。還有人曾經留學過,譬如像祖父輩的胡裕雍,是吳晗妹妹的同學,曾留學日本。所以,有《水滸傳》、《三國演義》及小人書不足怪。但那羅盤我是熟悉的,是水生的爺爺水鏡公公的。
水鏡公公擅長堪輿之術,專門給方圓的人家看風水。村里人尊稱為風水先生。哪家造房起梁,哪家擇墓下葬,都請他看風水。每逢這樣的場合,他看看天,看看地,掐掐時辰,再環(huán)顧四周,將羅盤擺弄一番。于是,這墓的位置及朝向就定了。或頭朝東,或頭朝南。于是,這房子的朝向也定了,或東南向,或西南向。
風水先生是鄉(xiāng)下的知識分子,所以村人稱他“水鏡先生”。水鏡先生不同于一般鄉(xiāng)下人的,臉容白凈而清癯,常穿一件對襟的毛藍頭唐裝。每從我家門前走過,總會拐進來。與我祖父坐在門檻上,邊吸水煙邊嘮扯。扯到高興時,只見他的喉結上下抽動,嘴里發(fā)出咯咯的朗笑。
每每他將羅盤的包袱擱在一邊。我稍稍移近,敨開包袱,里面是用的暗紅的羅盤。那羅盤中央,有一個掛表似的鐘,但只有一根針,一頭紅,一頭白。而且不管你怎么擺弄,那紅的一端,總指向南面。我好奇地擺弄時,祖父呵斥說,那是水鏡公公的吃飯家生,不許亂動。而水鏡公公總是慈祥地說,玩吧玩吧,小百喜好白相。
記得他有好幾個羅盤,大小不一。而我從火堆邊偷出來的就是燒餅大的那個。但那羅盤的一邊已燒去了一角,像被咬去一大口的麻餅。而且那指針已掉落下來。我趁弟弟睡著的空隙,反復鼓搗著,想讓它復位,可結果徒勞。
但那時,水鏡公公已過世了。他在“文革”風暴來臨前突然死的。幾乎沒什么征兆。前一天還在說說笑笑,第二天,人們說水鏡先生死了。莫非他已料定那場風暴的來臨嗎?后來讀《三國演義》,看到那個料事如神,將孔明、龐士元比作臥龍鳳雛的司馬徽時,就想起水鏡公公。
不過,他的大侄子志奎伯伯,也就是水生的父親卻不免。
志奎伯伯也是一個有文化的人,胸前總別著一支鋼筆,也健談。解放初,他曾是區(qū)里的文書,不知什么緣故,后來卻成了農民。印象最深的是,春夏間他給隊里放鴨。放鴨時將鴨子放在百尺涇的三角洋內,與我祖父坐在場角的井口邊,不是聊解放初的往事,就是講《三國演義》、《水滸傳》中的人物故事。什么關云長五關斬六將,魯智深倒拔垂楊柳。他們的故事吸引了我,在無書可讀的年代,憑著三年級的文化,借著字典,去啃滿是繁體字的小說。他的兒子水生,長我一歲,年年是好學生。
那是一個夏天的下午,剛落過一陣雷雨,太陽雖從烏云間斜照出來,但遠處還抽著霍閃。我們正起勁地割著草。還打算割完后跳到河道里游泳。
此時,不知誰的母親在喊。回到倉庫場上后得知水生的父親志奎伯伯投河死了。我們趕到水生家。客廳里已來了許多人。志奎伯伯躺在門板上,赤裸著上身,兩只手在胸前緊握著拳頭。有人想扳開放平也徒勞。
人們議論說,中午時,造反派在廣播喇叭里要他去大隊交代問題——這已經是好幾次了。午后,人們看他出去的。不知怎么,他卻繞到自己家的水橋邊投河了。他是水性很好的人,身上也未綁石頭,河水也不深,他是硬生生把自己憋死的。這需要何等的勇氣?
那天傍晚,西天的云壓得很低,西瓜瓤似的彤紅。還冷不丁地劈了一個滾地雷。我打了一個寒顫,像要尿尿。回家后腦海里全是志奎伯伯握著雙拳躺在門板上的圖像。晚飯也沒吃幾口。“哦唷,格小囝受驚嚇了,燒得好燙。”祖父摸摸我的前額說。
到了第三天的下午,志奎伯伯的遺體被裝進一個舊櫥柜里,腳露在外面,草草地埋在水鏡公公的邊上。那天出殯,家人及族人蜿蜒成一長串。沒人敢執(zhí)紼戴孝,也沒人嚎啕大哭,只是一路低著頭啜泣著。走在頭里的是他的兒子,瘦小的水生。
那天大熱。停厝時,墓地間紛披的野麥、紅蓼叢中,飛起許許多多的白色蝴蝶。在墳起的土堆上繞著翻飛。以至于從此我們再也不敢去那里割豬草挖蟛蜞。
即便暌別經年后,墳堆與小河蕩然無存,每當我打那兒經過時,總覺得有許多這樣的白蝴蝶在眼前飛舞。但人們也許都不記得那段往事,及那些個細節(jié)了。
祖父與志奎伯伯是忘年交,他們曾一起參加解放后新政權的建設。此后,常聽到祖父嘆息說,志奎弟,怎么事先不漏一點口風,他怕牽累我。如果跟我嘆嘆苦經,我開導開導,他何至于走這條絕路呢!這下會苦了家人和孩子呢!
那年年是好學生的水生,不久就輟了學。小小少年就感受著世道澆漓,人情冷暖。他小學還未畢業(yè)呢!
我曾納罕他為何走這條絕路。當自己閱歷了人生和世相后才悟出,他是愛重人的尊嚴,不愿再受非人的侮辱。這其實是一種剛介的骨氣。
“文革”并不因為志奎伯伯的死而收斂。吳家倉庫的大廳里及場地上,不管白天黑夜,總是人頭攢動。跳“忠”字舞,批斗“牛鬼蛇神”甚囂塵上。特別是夜晚,一千瓦的小太陽照耀著狂熱的人們,同樣也吸引了無數的白蝴蝶。
它們和無數昆蟲一樣,翩然著從四面八方飛來,懷著一顆顆追求光明的心,撲向小太陽熾熱的懷抱。就在它們潔白的翅膀擁抱小太陽的瞬間,那懷揣的理想與軀體旋即化作一股煙縷。人們在吸入生命的焦糊味后,猶如吸入了刺激神經的興奮劑,狂舞著攪起的塵埃,使彼此間看不清面目。曉來雨過,無數的白色翅膀,沾上污濁的泥塵,再也不能迎風飛舞。任憑風雨翻轉擺布。
在那個論成分的年代,我們大隊里地主、富農特別多。在舊社會,成分結構也復雜。有土匪,有共產黨地下組織,也有偽軍、兵痞,更有腳踏幾條船的主。這些人幾乎都不能幸免于時代洪流,于是造反派忙得不亦樂乎!
我們隊里有一個叫瑞青的青年。他父親阿帆伯伯是富農,在“大躍進”時趕勞動進度,因為用扁擔鞭打耕牛,而作破壞生產論,吃了四年多官司。“文革”時自然難逃厄運。他白天下地背一塊“四類分子”的木牌,晚上不是被批斗就是陪斗,下雨天則是搓稻草繩。這樣子女自然抬不起頭,結婚找對象都沒人提親。
為了改變自己,瑞青于是常做些好事。譬如做義務挑塮,每次晚上開批斗會時拉電燈。有一次,在開好他父親的批斗會后,他去收理燈線,結果被電擊倒。雖然搶救過來,但手和前胸被燒焦。他是熟練的電工,何至于犯低級錯誤?一定是開他父親的批斗會,卻要他提供保障服務,以至于五味雜陳所導致。
那時,人人都學雷鋒,瑞青受到啟發(fā),買了一把理發(fā)推剪,利用下雨天休息,幫隊里的老人孩子理發(fā)。他人很聰明,理的發(fā)也有型,大家都夸他。可造反派說,他是在拉攏群眾。于是要我父親去沒收他的理發(fā)工具。因為我父親與他是一個隊的,而且作為大隊支部書記,我祖父參加過地下黨,所以還未靠邊。在造反派再三催促下,一個下雨天,瑞青被叫到我家。父親說出要他來的原委后,瑞青本來善辯,于是說出很多反駁的理由,特別是成分不好難道就不能學雷鋒之類。
我背著弟弟,倚在門框邊。父親被他說得只是低著頭訥訥地要他將理發(fā)工具交出來。我反而覺得,那不是父親在找他談話,而是他在給父親做思想工作。我也曾要他理過發(fā),心里覺得,瑞青學雷鋒沒有什么不對。說著說著,瑞青眼眶里有了淚花。父親理屈詞窮。我從未見父親那樣的狼狽。我同情父親,更同情學雷鋒而不得的瑞青。
“文革”結束后,瑞青已三十好幾了。他入贅到外鄉(xiāng)一個有孩子的寡婦家,未曾生育,替人家養(yǎng)孩子。從此我很少見著他。多年后我回家,飯桌上母親說起瑞青“栗子瘡”發(fā)作死了。于是我憶起,瑞青小時候得過結核病,脖子上有一片疙瘩——那就是“栗子瘡”。他初中文化,機智善辯,說話有些辛辣。但他心靈手巧,樣樣農活拿得起。
像他這樣所謂“成分不好”的青年,落得像他這樣結局的,在我們大隊有好幾位。如今,他們若健在,都年屆七十了。
瑞青的父親——阿帆伯伯,高壽。九十歲作古。那時瑞青早已離世許多年了。所以阿帆伯伯由四個兒女送終。我們祖輩都是好鄉(xiāng)鄰,瑞青母親雅芳伯母去世時,我在外地。阿帆伯伯的喪事我趕上的。在給他磕頭的時候,我忽然想起我祖父去世時,他給我祖父磕頭后起來時淚流滿面的情景。他說的那句話,使我體會到鄉(xiāng)誼的可貴。他說:阿叔一生從未誑過我,而我那時脖子梗,不聽他的。吃了不少苦頭。
那時他已七十好幾了。不是輕易感動以至于流淚的年齡。
他的話使我隱約記得,“文革”來臨后,祖父曾幾次說他。叫阿帆伯伯不要口無遮攔。但祖父多次搖頭囁嚅:阿帆頭頸太硬,是要吃虧的。
阿帆伯伯吃官司出來后,接受管制,“文革”中真的吃了不少皮肉之苦。那當然都是后話了。
與瑞青一個年齡段的,我們隊里還有好幾位。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階級成分高,都讀過高中、初中。在那個時候的農村,這已是知識分子了。
印象深的要數頂天、立地和系舟了。他們全姓吳,是我的長輩,都以“叔”呼之。
立地的父親吳品章,也就是“肖斧”——溫州軍分區(qū)副司令。在頂天、立地出生前,他在搞地下黨活動。所以給自己的侄子起名“頂天”,給兒子取名“立地”。意即要后人做頂天立地的漢子。這是何等氣派豪邁的響亮名字!
立地在解放后隨父親去了浙江,后來讀到大學,畢業(yè)后在舟山當教師。他是個孝子,對父母就別說了。他有一個姑媽——立地稱呼她“大伯”,終生未出嫁。纏小腳,會吸煙。咳嗽起來沒完沒了。階級成分又高,解放后一直孤苦一人生活。她與我祖母一直要好,農閑時每每來我家串門說起生活的不如意,與弟媳的關系不睦。但立地每次讀書放假回來,總是陪伴大伯。安慰大伯放心,自己會給她養(yǎng)老送終的。養(yǎng)老送終,這是農村的老人,特別像她這樣孤獨的老人,后半生的期盼。
可惜老人沒能享福,“文革”剛來臨就走了。
頂天是個人人都夸的好青年。人長得儒雅英俊,不亞于電影明星郭凱明。不但字寫得好,還拉得一手好二胡。他還曾寫詩,寫小說。其實在那時,作為一個青年,肯定是懷著許多夢想的。對于這樣的家庭成分,只是社會沒有提供更多的機遇。
那時,每個生產隊有養(yǎng)豬場。但糧食供應定量,養(yǎng)豬基本靠谷糠、菜落、東洋草。為使豬長膘,隊里安排船只到市區(qū)裝載醬糟、豆渣。那年深秋,頂天與另外二人被安排去裝運醬糟。隊里勞動力都要去開河,再說能駕五噸的水泥船,出沒于黃浦江的好手有限。隊長要頂天帶隊。頂天的妻子不讓他去,因為女兒還小,只有十個月大。但頂天是個顧大局識大體的人。他說服妻子,說一個星期即可回轉。
可天有不測風云。在返程的那個深夜,大霧籠罩著黃浦江,為趕時間,頂天他們黑夜兼程。船行駛到董家渡水面時,與一艘大駁船相撞,船隨即沉沒。船尾兩人被救起,頂天在船首掌篙,未見蹤影。
他是我喜歡的一個長輩,不僅由于他的英俊,還由于他的多藝多才,他的和藹善良。他是不可能遇難的。他水性好,一定在某個地方游上岸了。說不定在某一個早晨,他背著濕漉漉的行囊出現在村口。我與村里人都有這樣的愿望。可十多天后,他的遺體被漁船打撈起來。已是面目全非。他的遺體未能運回,回來的只是他的骨灰盒。
他唯一的女兒愛紅太小,不會有關于父親的記憶。俗話說:生男肖母,生女肖父。她極像父親。現在,她早已是出息成一名中學教師了。我每次見到她,不知怎么總會想起頂天叔。我想,如果他還活著,說不定是一個鄉(xiāng)村歌者,或者是一位農民詩人。但我又想,他如今也可能成了鄉(xiāng)村婚喪喜事的吹拉彈唱者;抑或成了一個看門的老頭,一個到處奔忙的建筑工地的小工。像活到現在的當年的鄉(xiāng)村知識分子一樣。
不過他的生命卻在二十四五歲就戛然而止了。使人惋嘆。
年輕時一直病蔫蔫的系舟叔雖七十開外了,可身體倒硬朗得可以。他那時是中專生,畢業(yè)后回鄉(xiāng)種地。有一次隊里的公牛發(fā)情逸出,在參與捕牛時,他逮住了牛尾,結果被牛尥了個蹶子,由是身體落病,不能承受重體力勞動。于是就在牧場里養(yǎng)牛、喂豬。空余時間不是讀醫(yī)藥書籍,就是研究插秧機。那插秧機的圖紙畫了好大一摞呢!
由于不能從事挑擔、罱泥等重農活,同輩的青年就嘲弄挖苦他。每逢在牧場里挑塮的間隙,瑞青他們就說:今年農忙不要緊,系舟的插秧機要來了。
系舟叔不與他們抬杠,還是一個人默默地畫圖紙,研究他的插秧機。其實那時會有誰能理解并重視一個農村青年的理想與追求呢?公社的機械廠,只是焊接錨鏈,切割鐵板,生產些脫粒機、電焊機。手工業(yè)社只是鍛造些鐮刀、鋤頭、鋼釬。
那時,我常常因出于寂寞,背著弟弟去牧場,看他畫圖紙,聽他講山東馬榮珍的故事、《白蛇傳》的故事。
沒有人重視他研究的插秧機。“文革”結束后,他憑自學的醫(yī)術,進入鎮(zhèn)的衛(wèi)生院,專事針灸、推拿,小有名氣。他的三個女兒都考上了大學。他將鄉(xiāng)下的老房子租給外地民工,自己住在新寺鎮(zhèn)上,難得回村里。還隔三差五與他的妻子——茜蒙嬸嬸外出旅行。
我的散文集《青桑葉 紫桑葚》出版后,我特地送一本給系舟叔,因為書中寫了他的祖父、父親和岳父。他看后頗有感觸,他記性好,于是說起關于我們村家族的許多往事與掌故。如果某一天,我寫即將消失的鄉(xiāng)村,那都是絕好的素材。
那也是后話了。
輟學的一年多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大弟已到入學的年齡,但為了帶二弟,他接我的班,推遲了一年入學。在“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口號聲里,傳統(tǒng)的秋季入學,改成了春季入學。本該讀五年級的我,在老師詢問我讀幾年級時,卻老實地報了四年級。從此我就與原來的學弟學妹們?yōu)槲椤R灾劣谠诟咧挟厴I(yè)后的第二年——一九七六年,推薦讀大學時,因為務農未滿三年而沒能成為最后一屆工農兵大學生。為改變世代農民的命運,在一九七八年秋季,懵懂地考進華東師范大學。
就在進大學的那年春天,我與弟弟買了十幾棵水杉樹苗,由祖父指導著,栽種在老屋后的水渠旁。三十余年過去了,水杉樹合抱般粗實,挺拔高俊。春及,篩下一片濃蔭,冬來,地上鋪一層赭色的落葉。
這次翻建老屋,曾有把它們鋸掉的方案,最后大家覺得留著更好些。
老屋內出奇的靜悄。那輟學的一年多時間,我學到的東西遠比在學校多。我看了《三國演義》、《水滸傳》、《白蛇傳》,還看了像《楊家將演義》、《岳飛傳》、《寶蓮燈》等連環(huán)畫。學會了看繁體字。更重要的是看到了人們在“文革”中暴露出來的世相。由于這些,我顯得比同齡人早熟。
空蕩蕩的四壁間,那紅蜻蜓白蝴蝶的翅膀不再游走。它們真的死了嗎?
驀然間,我聽到那枚承載過紅蜻蜓的鐵釘,錚的一聲,掉落到水泥地上。清越的尾音久久不散。
我不禁一怔。
那紅蜻蜓是何年何月來到這里的,它在等待什么,是等待下一個春天,還是在等待著我?居然等到鐵釘都不堪承載歲月的重量!
它的軀體雖脆弱到經不住輕輕一碰,可它的翅膀在離開軀殼的當兒,還要跳最后的生命之舞。
我想它只是在生命途中打個盹。
我于是輕輕地將翅膀撿起,唯恐驚醒了它。再將它夾在書頁間。也許當若干年后的某一天,無意間我翻開書頁,它會醒來,與那些往事一起,在夕陽下飛向另一個春天……
2013年10月于竹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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