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①

【題解】

此詩是杜甫于唐肅宗寶應元年（公元762年）在成都草堂所作。嚴武是杜甫的朋友嚴挺之的兒子。當時嚴武任成都尹兼御史中丞，在生活上對杜甫幫助很大，兩個人的關系非常友好。

杜甫的這首詩不愧歷代都有人贊賞，稱得上是一首富有濃郁政治色彩和藝術獨創的優秀詩篇。這首詩的主題思想很明確，詞句精煉、明白曉暢，內容一望便知。詩中具體敘述了杜甫被一位農民盛情相邀飲酒的情景，通過農夫之口贊頌了嚴武政績卓著以及在百姓中的極好口碑。詩中對老農的熱情淳樸、豪邁正直寫得十分生動，從而體現出杜甫對勞動人民的熱愛以及勞動人民那種豪爽天真的優良品質，讀來令人感動。

【原文】

步屧隨春風②，村村自花柳。

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

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見有③。

回頭指大男④：“渠是弓弩手。

名在飛騎籍，長番歲時久。

前日放營農⑤，辛苦救衰朽。

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

今年大作社⑥，拾遺能往否？”

叫婦開大瓶⑦，盆中為吾取。

感此氣揚揚，須知風化首。

語多雖雜亂⑧，說尹終在口。

朝來偶然出，自卯將及酉。

久客惜人情⑨，如何拒鄰叟？

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

指揮過無禮⑩，未覺村野丑。

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

【注釋】

①遭：指不期而遇。泥（nì）：纏著不放的意思。泥飲：纏著對方喝酒。嚴中丞：嚴武，時為成都尹兼御史中丞。美嚴中丞：贊美御史中丞嚴武。“美”作動詞用。

②“步屧”以下四句：步屧（xiè）：行走，漫步。屧：即草鞋。花柳：花和柳。逼：逼近。社日：社日有春社和秋社之分。這里是春社，在春分前后。春酒：冬釀春熟之酒；亦稱春釀秋冬始熟之酒。

③酒酣：有幾分酒意。新尹：新上任的成都尹，指嚴武。畜（xù）眼：畜眼，猶老眼，是對自己眼睛的謙稱。“畜”同“蓄”。

④“回頭”以下四句：指大男：指著他的大兒子對杜甫說。渠：他。弓弩手：弓箭手。此句是說被征去當兵。《通典》卷一百四十八：“中軍四千人，內取獻兵二千八百人。戰兵內，弩手四百人，弓手四百人。”飛騎：軍名，指騎兵。長番：唐代府兵制中，無更代的長期兵役。仇兆鰲注引張遠之曰：“舊兵一萬五千，分為六蕃，以次更代。今日長番，長在籍，無更代也。”

⑤“前日放營農”以下四句：放營農：放歸使之從事農耕生產。衰朽：即衰老，田父自謂。差科：指一切徭役賦稅。一作“差料”。舉家：全家。漢焦贛《易林·乾之需》：“目瞤足動，喜如其愿，舉家蒙寵。”

⑥“今年大作社”以下二句：大作社：社日要大大地熱鬧一番。拾遺：指杜甫。杜甫曾任左拾遺。

⑦“叫婦開大瓶”以下四句：取（qiǔ）：取酒的意思，北方方言。風化首：意思是說為政的首要任務在于愛民。

⑧“語多”以下四句：雜亂：多而亂；無秩序、條理。《楚辭·遠游》：“騎膠葛以雜亂兮，斑漫衍而方行。”朝（zhāo）來：早晨。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簡傲》：“西山朝來，致有爽氣。”卯（mǎo）：地支的第四位，上午五點到七點為卯時。酉（yǒu）：地支的第十位，下午五點到七點為酉時。

⑨“久客”以下四句：久客：久居于外。惜：重視；珍重。鄰叟：身邊的老人。此指田父。肘：這里作動詞用。時被肘：是說屢次要起身告辭，屢次被他以手掣肘（拖住或摟下）。《戰國策·秦策四》：“智伯出行水，韓康子御，魏桓子驂乘……魏桓子肘韓康子，康子履魏桓子，躡其踵，肘、足接于車上，而智氏分矣！”后以“被肘”形容受到牽掣或暗示。

⑩“指揮”以下四句：指揮：此指田父指手畫腳地挽留杜甫。村野：即鄉野村夫，相當于現在說的“老粗”。遮：遮攔，就是攔住不讓走。嗔（chēn）：嗔怪，就是生氣。升斗：舊時容器。此處借指升斗盛酒。

【譯文】

我閑暇無事，便穿戴妥當隨著春風到郊外散步，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只見各個村莊都是片片紅花綠柳。正閑游間，恰與田翁不期而遇，田翁熱情地告訴我現已臨近春社，所以邀請我去他家品嘗冬釀春熟之酒。

所謂盛情難卻，于是我便跟隨他到家飲酒。酒過三巡，他略帶幾分醉意，不住地贊頌新上任的成都府尹嚴中丞，直說嚴武這樣的好官，就他這雙老眼還真是從沒有見過。然后回頭指著他的大兒子說：“他原來是一個弓箭手，名字登記在飛騎兵的軍籍上，按照大唐服兵役的制度，他要無更代地長期服兵役，在軍隊里的年月是最長久的。前幾日嚴中丞下令放他回家務農，由他擔當辛苦的勞作，這才解救了我這個辛辛苦苦大半輩子的老朽。如果官府繁重的差役賦稅逼人致死也就罷了，否則我發誓絕不會帶著全家遠走他鄉。對了，今年的社日，百姓們要大大地熱鬧一番，慶祝我們有這位勤政愛民的好官，不知拾遺您能否在這里留住一起去參加呢？”隨后轉身呼喊他的妻子，讓她把大壇酒打開，倒入大盆之中，為我再次斟滿美酒。

我被這種揚揚灑灑的意氣深深感動，也從中懂得了從政的首要任務就是在于如何去愛民。

田翁說的話雖然過多，而且又顯得有些雜亂無序，但是夸贊府尹嚴武的話卻始終不離口。就這樣，我是清晨出來閑游，偶然相遇來到他家，卻從卯時開始喝，一直快喝到了酉時，還覺得沒有盡興，不肯罷休。

長久在人家做客應該重視主人的心情感受，于是我起身準備告辭，然而我又哪里抗拒得了身邊田翁的執意挽留？只聽他高聲叫家人拿來上好的果栗擺在桌上，我屢次想起身告辭的時候，都被他拉住我的臂肘，強迫我重新坐下來。

看著他指手畫腳地強留于我，并沒覺得他過分或者沒有禮法，也不覺得鄉野村夫粗鄙呆丑。直到月亮都升起來了，他還一再遮攔將我挽留，甚至仍然假裝生氣地問我，喝酒就要喝個痛快，管它喝了幾升幾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