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鄉子

妙手寫徽真，水翦雙眸點絳唇。

疑是昔年窺宋玉，東鄰，只露墻頭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誰記當年翠黛顰？

盡道有些堪恨處，無情，任是無情也動人。

題解

這是一首題畫詞，為崔徽半身像而作。創作時間約在元祐五年至元祐八年（1090-1093）作者居京期間。

唐代詩人元稹在《崔徽歌并序》里說，崔徽是河中府的歌妓，和一個臨時到蒲州（今山西永濟）辦公事的官員裴敬中相愛。兩人恩情悃款，相處了數月，裴敬中公事辦完返回，崔徽不能跟從他一起走，悒郁成疾。有一個叫丘夏的人擅長畫像，崔徽就讓丘夏給自己畫了一幅肖像寄給裴敬中，說：“崔徽一旦沒有畫中人漂亮，就會為郎君而死。”不久之后就病重而死。這個故事很悲慘，很多文人都為之慨嘆，著名戲曲《西廂記》其實就有這個故事的影子。秦觀對崔徽這個癡情的女子顯然也非常同情，除了這首詞之外，他的《調笑令》十首里也有一首是詠崔徽的。

【句解】

妙手寫徽真，水翦雙眸點絳唇

起首一句即點明詞旨，指明這是一首崔徽寫真像的題詞。“水翦雙眸點絳唇”寫像中崔徽的容貌，一翦秋水的雙瞳，涂點得很艷麗的紅唇，十分美麗。據元稹的記載，崔徽寄自己的畫像給裴敬中，顯然她對自己的容貌也是十分自信的。

疑是昔年窺宋玉，東鄰，只露墻頭一半身

這幾句寫崔徽和裴敬中由認識到歡會的過程，原來是崔徽首先看上了裴敬中，愛慕他的英俊，主動表達愛意。這三句借用了一個典故，據戰國楚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宋玉對楚王吹噓說：“天下美女最多的地方，就是我們楚國；楚國美女最多的地方，就是我們鄉里。而我們鄉里的美女當中，最美貌的一個就是我的東鄰之女。她纖秾得中，修短合度，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嫣然一笑，把下蔡和陽城的男子都迷住了。但是她登墻偷看了我三年，想和我相好，我都沒答應她。”在秦觀筆下，崔徽就像那個東鄰美女，裴敬中就像宋玉。秦觀在這里不但借典故來渲染崔徽容顏之美，也隱約暗示了她的悲劇。她對愛情的主動追求，對歡會的沉醉，必定會導致不可自拔。秦觀在《調笑令·崔徽》里寫道：“一見裴郎心似醉，夜解羅衣與門吏。”她大膽熱情地追求愛情，可是對這愛情必然帶來的悲慘結局卻又完全無奈。正像《詩經·衛風·氓》里所說的：“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男子對艷遇，可能只有極短時間的熱情，而沉迷于戀情的女子，卻視情人為終生寄托。這兩者的矛盾，怎么會不產生悲劇呢？“只露墻頭一半身”，借用典故中東鄰女窺墻之事，巧妙地點明這幅寫真是崔徽的半身畫像。

往事已酸辛，誰記當年翠黛顰

畫面上崔徽的形貌，并沒有展露“惑陽城，迷下蔡”的嬌媚之態，而是微微顰眉，心情悒郁。這其實也是對崔徽悲苦身世的一種概括。雖然她曾有著如此美麗的容顏，而且她的故事是那樣酸辛，但世易時移，知道她故事的人已經很少。當她死去的時候，她身邊的親人或者朋友會為她悲傷，但是當那些為她悲傷的親人朋友也相繼去世后，還有誰會記得，這世上還曾有這么一個人，她曾生活過、戀愛過、傷心過？崔徽并非什么偉人，不可能依靠建功立業而青史留名，死者長已矣，如今使后人還記著她昔日事跡的，就只有這么一幅寫真像了。“誰記當年眉黛顰”一句看似平凡，實則包含了作者無限的人生感傷。

盡道有些堪恨處，無情，任是無情也動人

最后三句筆鋒一轉，直抒自己對畫中人的感想，“盡道有些堪恨處，無情”，是說這幅畫上的崔徽眉目幽怨，惹人哀憐，但看過的人還是認為有些遺憾，因為這究竟只是一幅畫，不是活色生香的美人，既表現不出她的情深不壽，彼此之間也無法情感相通。這語氣可以見出作者的幾分遺憾，也許他希望畫中的美女崔徽變成活人，能真的和自己有所交流吧。

“任是無情也動人”，這句借用晚唐詩人羅隱《牡丹花》詩中的原句：“若教解語能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羅隱的意思是，如果美麗的牡丹花能夠說話，一定會傾城傾國；但是縱使它不能說話，也是很動人的。秦觀的意思顯然也是說，雖然畫中人崔徽不會說話是個極大的遺憾，但是就算如此，她仍然非常動人。《紅樓夢》里有個場景是薛寶釵求簽，求到的簽語為“艷冠群芳”，批注為“任是無情也動人”。小說借用這句詩來形容薛寶釵冷美人的特點，她心機深沉，缺乏同情心，不太容易使人真正親近，但即使如此，其美貌仍然足以打動人。

評解

秦觀的詞作，大多不脫感傷的基調，這首題畫詞也是如此。全詞句句從圖畫著筆，既有對圖畫本身的描繪，也有對畫中美人身世的同情。在藝術上，此詞善借用前人典故和成句，表達自己的情感，突出地展現了秦觀博聞強記的才華和隨手拈來無不妥帖的藝術功力，確實算得題畫詞中的佳作，頗富感染力，讓讀者不禁也要為圖畫中的人灑一掬傷心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