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吟

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

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

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

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

玉佩丁東別后，悵佳期參差難又。

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

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

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

題解

這首詞的各種版本中，都有個題目“贈妓婁東玉”?！痘ㄢ衷~選》此調(diào)下寫得更詳細：“寄營妓婁琬，琬字東玉，詞中藏其姓名與字在焉。”據(jù)《苕溪漁隱叢話》引《高齋詩話》記載，秦觀在蔡州的時候，與營妓婁琬交往非常密切，寫了這首詞贈送她。首句“小樓連苑”，暗含“婁琬”兩字，“玉佩丁東別后”一句則隱含“東玉”兩字。秦觀于元豐八年（1085）舉進士，后調(diào)蔡州教授，五年后才調(diào)入京師供職。如果上述記載大致可信，則這首詞當作于這五年間。詞的內(nèi)容主要描述和情人離別后的相思情感，非常深摯動人。

【句解】

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

上闋是從女子的視角展開的。小樓高聳橫空，她從這巍巍高聳的樓上往下望，只見繡車和馬飛快地從樓下走過。“連苑”二字有的本子作“連遠”，但“連苑”更貼切，并且是有所本的，如唐人張籍《節(jié)婦吟》詩“妾家高樓連苑起”。“轂”本來指車輪，這里指代車，“繡轂”就是華貴的車子；“雕鞍”是雕飾的馬鞍，代指馬。據(jù)說秦觀拜見蘇軾，蘇軾問他別后有什么新作，秦觀就念了這首詞。蘇軾認為，這前面十三個字，只說了一個人騎馬樓下過，言外之意是寫得不夠精煉。

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

樓上朱簾半卷起來，因為天氣比較和暖，正是清明時節(jié)，她厚重的衣服都要換下，開始穿單衣了。清明節(jié)是在三月份，接近暮春了，而這也正是繁花似錦的時光，別離的情人面對大好春光，免不了要生感慨。

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

天氣雖然逐漸轉(zhuǎn)暖，但春天究竟多變，時時的陰雨會帶來涼風，將和暖的空氣吹散。這雨絲時有時無，好像在逗弄晴光，甚至東邊日出西邊雨，讓人琢磨不透。這幾句把晚春變幻莫測的天氣描寫得非常真切細致，同時又暗喻心情像乍晴乍雨的天氣一樣捉摸不定，把離人的微妙情懷寫得活靈活現(xiàn)。

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

在這微雨乍晴的多變春日，院落外傳來賣花的聲音。夕陽斜照，落花和微雨共飛，飄灑在院子里的鴛鴦磚砌成的井臺上，使得整個井臺籠上一片紅色，好不爛漫。“甃”是指磚砌的井壁，這里指井臺。“賣花聲過盡”的“盡”字渲染絕佳，這女子想買鮮花插鬢，而情人相隔邈遠，古語云“女為悅己者容”，此刻她雖有妝扮之心，又展現(xiàn)給誰來看呢？只能聽著賣花聲逐漸去遠了。女子心情的復雜，盡落紙上。

玉佩丁東別后，悵佳期，參差難又

下闋轉(zhuǎn)到詞人的視角，也就是男性的視角。“玉佩”是身上的裝飾，這里指代女子。“玉佩丁東別后”一句里含“玉”、“東”二字，暗指婁東玉，她現(xiàn)在和詞人已經(jīng)相隔天邊。詞人自從和她離別后，悵惘不已，往日共度的佳期以后恐怕不可能重溫了。“參差”，不整齊的樣子，“佳期參差”就是和佳期錯過。

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

作者慨嘆自己陷入名韁利鎖之中，導致遠離所歡，佳期如夢。他由此聯(lián)想到上天，認為如果上天也只知道營營于名韁利鎖，上天也會變瘦的。唐代李賀詩：“天若有情天亦老。”就是聯(lián)想上天也有感情的話會怎樣。秦觀這句顯然受此啟發(fā)，但是加進了新的內(nèi)涵。“天還知道，和天也瘦”這兩句頗受人們推崇，但據(jù)說當時的理學家程頤看了這句，卻認為是褻瀆上天；這是理學家對文學的隔膜，不足為訓。明代王世貞《弇州山人詞評》則認為這個“瘦”字用得很妙：“詞內(nèi)‘人瘦也，比梅花瘦幾分’，又‘天還知道，和天也瘦’，‘莫道不銷魂，人比黃花瘦’，三‘瘦’字俱妙。”

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

花下的重門深院，柳邊的深巷，這些是詞人當年和情人相會的地方?，F(xiàn)在時過境遷，風景不殊，人生有異，往日的情愛永不可再得，回首思忖，怎能不令人慨嘆？

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

作者又生發(fā)聯(lián)想，能記得自己和情人歡會場景的，只有當時的明月了。它現(xiàn)在還正掛在天邊，像當年那樣照著自己。唐代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詩：“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明月的永恒和人生的短暫恰成對比，尤其是青春易逝、歡樂難尋，凡此種種，教人怎能不扼腕長嘆。

評解

這首詞在藝術(shù)上很有特色，上下兩闋描寫的是不同場景，以男女兩方的視角來鋪敘，像電影一樣歷歷在目，畫面感很強。上闋從女方的角度來看，寫她坐在樓上，看見心上人騎馬飛馳，越去越遠，從此兩相別離。離別的時候正值剛剛可以穿上單衣的清明時節(jié)，而且細雨霏霏，乍有乍無。落紅成陣，飛落井臺。墻外賣花之聲，飄然入耳。此情此景，襯托出離別的無限傷感，可謂情景交融。下闋則從男方的角度著筆，寫和情人離別時的悵惘，以及對自己的不得已追逐名利的悔恨，引“和天也瘦”來作對比，借“當時皓月”來印證離別之痛，讓人讀來萌生不盡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