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陰讀畫
傅抱石的名字,近年早為愛好國畫、愛好美術的人所知道了的。
我的書房里掛著他的一幅《桐陰讀畫》,是去年十月十七日,我到金剛坡下他的寓所中去訪問的時候,他送給我的。七株大梧桐樹參差地挺在一幅長條中,前面一條小溪,溪中有橋,橋上有一扶杖者,向桐陰中的人家走去。家中軒豁,有四人正展觀畫圖。其上仿佛書齋,有童子一人抱畫而入。屋后山勢壯拔,有瀑布下流。桐樹之間,補以綠竹。
圖中白地甚少,但只覺一望空闊,氣勢蒼沛。
來訪問我的人,看見這幅畫都說很好,我相信這不會是對于我的諛辭。但別的朋友,盡管在美術的修養上,比我更能夠鑒賞抱石的作品,而我在這幅畫上卻享有任何人所不能得到的畫外的情味。
三十二年十月十七日沫若先生惠臨金剛坡下山齋,入蜀后最上光輝也。……
抱石在畫上附題了幾行以為紀念,這才真是給予了我“最上光輝”。
我這一天日記是這樣記著的:
十月十七日,星期日。
早微雨,未幾而霽,終日曇。因睡眠不足,意趣頗郁塞。……
十時頃應抱石之約,往訪之,中途遇杜老邀與同往。抱石寓金剛坡下,乃一農家古屋,四圍竹叢稠密,頗饒幽趣。展示所作畫多幅,意思漸就豁然。更蒙贈《桐陰讀畫圖》一幀,美關意可感。
夫人時慧女士享以豐盛之午餐。食時談及北伐時在南昌城故事。時慧女士時在中學肄業,曾屢次聽余講演云。
立群偕子女亦被大世兄親往邀來,直至午后三時,始怡然告別。……
記得過于簡單,但當天的情形是還活鮮鮮地刻印在我的腦子里面的。
我自抗戰還國以后,在武漢時特別邀了抱石來參加政治部的工作,得到了他不少的幫助。武漢撤守后,由長沙而衡陽,而桂林,而重慶,抱石一直都是為抗戰工作孜孜不息的。回重慶以后,政治部分駐城鄉兩地,鄉部在金剛坡下,因而抱石的寓所也就定在了那兒。后來抱石回到教育界去了,但他依然舍不得金剛坡下的環境,沒有遷徙。據我所知,他在中大或藝專任課,來往差不多都是步行的。
我是一向像候鳥一樣,來去于城鄉兩地的人,大抵暑期在鄉下的時候多,霧季則多住在城里。在鄉時,抱石雖常相過從,但我一直沒有到他寓里去訪問過,去年的十月十七日是唯一的一次。
我初以為相隔得太遠,又加以路徑不熟,要找人領路未免有點麻煩。待到走動起來,才曉得并不那么遠。在中途遇著杜老,邀他同行,他是識路的,便把領路的公役遣回去了。
杜老抱著一部《淮南子》正準備去找我,因為我想要查一下《淮南子》里面關于秦始皇筑馳道的一段文字。
我們在田埂上走著,走向一個村落。金剛坡的一帶山脈,在右手綿亙著,蜿蜒而下的公路,歷歷可見。我們是在山麓的余勢中走著的。
走不上十分鐘光景吧,已經到了村落的南頭。這兒我在前是走到過的,但到這一次杜老告訴我,我才知道村落也就叫金剛坡。有溪流一道,水頗湍急,溪畔有一二家面坊,作業有聲。溪自村的兩側流繞至村的南端,其上有石橋,名龍鳳橋。過橋,再沿溪西南行,不及百步,便有農家一座,為叢竹所擁護,蔥蘢于右側。杜老指出道,那便是抱石的寓所了。
相隔得這樣近,我真是沒有想出。而且我在幾天前的重九登高的時候,分明是從這兒經過的,那真可算是“過門而不入”了。
竹叢甚為稠密,家屋由外面幾乎不能看出。走人竹叢后照例有一帶廣場,是曬稻子的地方,橫長而縱狹。屋頗簡陋并已朽敗。背著金剛坡的山脈,面臨著廣場,好像是受盡了折磨的一位老人一樣。
抱石自屋內笑迎出來了,他那蒼白的臉上漲漾著衷心的喜悅。他把我們引進了屋內。就是面臨著廣場的一進廳堂,為方便起見,用籬壁隔成了三間。中間便是客廳,而兼著過道的使用,實在不免有些逼窄。這固然是抗戰時期的生活風味,然而中國藝術家的享受就在和平時期似乎和這也不能夠相差得很遠。
我們中國人的嗜好頗有點奇怪,畫一定要古畫才值錢,人一定要死人才貴重。對于活著的藝術家的優待,大約就是促成他窮死、餓死、病死、愁死,這樣使得他的人早點更貴重些,使得他的畫早點更值錢些的吧?精神勝于物質的啦,可不是!
抱石,我看是一位標準的中國藝術家,他多才多藝,會篆刻,又書畫,長于文事,好飲酒,然而最典型的,卻是窮,窮,第三個字還是窮。我認識他已經十幾年了,他的藝術雖然已經進步得驚人,而他的生活卻絲毫也沒有改進。“窮而后工”的話,大約在繪事上也是適用的吧?
抱石把他所有的制作都抱出來給我看了,有的還詳細的為我說明。我不是鑒賞的事,只是驚嘆的事。的確也是精神勝于物質,那樣蒼白色的顯然是營養不良的抱石,那來這樣絕倫的精力呵?幾十張的畫圖在我眼前就像電光一樣閃耀,我感覺著那矮小的農家屋似乎就要爆炸。
抱石有兩位世兄,一位才滿兩歲的小姐。大世兄已經十歲了,很秀氣,但相當孱弱,聽說專愛讀書,學校里的先生在擔心他過于勤黽了。他也喜歡作畫,我打算看他的畫,但他本人卻不見了。隔了一會他回來了,接著,立群攜帶著子女也走進來了,我才知道大世兄看見我一個人來寓,他又跑到我家里去把她們接來了的。
時慧夫人做了很多的菜來款待,喝了一些酒,談了一些往事。我們談到在日本東京時的情形。我記得有一次在東京中野留學生監督周慧文家里晚餐,酒喝得很多,是抱石親自把我送到田端驛才分手的。抱石卻把年月日都記得很清楚,他說是:
“二十三年二月三日,是舊歷的大除夕。”
抱石在東京時曾舉行過一次展覽會,是在銀座的松坂屋,開了五天,把東京的名人流輩差不多都動員了。有名的篆刻家河井仙郎、畫家橫山大觀、書家中村不折、帝國美術院院長正木直彥、文士佐藤春夫輩都到了場,有的買了他的圖章,有的買了他的字,有的買了他的畫。雖然收入并不怎么可觀,但替中國人確實是吐了一口氣。
我去看他的個展時是第二天,正遇著橫山大觀在場,有好些隨員簇擁著他,那種飄飄然的傲岸神氣,大有王侯的風度。這些地方,日本人的習尚和我們有些不同。橫山大觀也不過是一位畫家而已。他是東京人,自成一派,和西京的巨頭竹內棲鳳對立,標榜著“國粹”,曾經到過意大利,和墨索里尼拉手。他在日本畫壇的地位真是有點煊赫。自然,日本也有的是窮畫家,但畫家的社會比重要來得高些,一般是稱為“畫伯”的。
抱石在東京個展上攝了一些照片,其中有幾張我題的詩,有一張我自己在看畫時的背影。他拿出來給我們看了,十年前的往事活呈到了眼前,頗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情趣。
我勸抱石再開一次個展,他說他有這個意思,但能賣出多少卻沒有一定的把握。是的,這是誰也不敢保險的。不過我倒有膽量向一般有購買力的社會人士推薦,因為毫無問題,在將來抱石的畫是會更值錢的。
午飯過后雜談了一些,李可染和高龍生也來了,可染抱了他一些近作來求抱石品評。抱石又把自己的畫拿出來,也讓二位鑒賞了。在我告辭的時候,他揀出三張畫來,要我自己選一張,他決意送我,我有點惶恐起來。別人的寶貴制作,我怎好一個人據為私有呢?我也想到在日本時,抱石也曾經送過我一張,然而那一張是被拋棄在日本的。舊的我都不能保有,新的我又怎能長久享受呢?我不敢要,因而我也就不敢選。然而抱石自己終把這《桐陰讀畫》選出來,題上了字,給了我。
真是值得紀念的“三十二年十月十七日”!
抱石送我們出了他的家,他指著眼前的金剛坡對我說:“四川的山水四處都是畫材,我大膽地把它采人了我的畫面,不到四川來,這樣雄壯的山脈我是不敢畫的。”
——“今天的事情,你可以畫一幅‘竹陰讀畫’圖啦,讀畫的人不是古裝的,而是穿中山裝的高龍生、李可染、杜守素、郭沫若,還有夫人和小兒女。”我這樣說著。
大家都笑了。大家也送著我們一直走出了竹林外來。
當到分手的時候,抱石指著時慧夫人所抱的兩歲的小姐對我們說。“這小女兒最有趣,她左邊的臉上有一個很深的笑窩,你只要說她好看,她非常高興。”
真的,小姑娘一聽到父親這樣說,她便自行指著她的笑窩了,真是美,真是可愛得很。
時間很快便過去了,在十月十七日后不久,我們便進了城。雖然住在被煤煙四襲的破樓房里,但抱石的《桐陰讀畫》卻萬分超然的掛在我的壁上。任何人看了都說這幅畫很好,但這十月十七日一天的情景,非是身受者是不能從這畫中讀出來的。因而我感覺著值得夸耀,我每天都接受著“最上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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