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戰與雞鳴
昨晚的一陣驟雨,使這煉獄般的山城,突然化為了清涼境地。在敵機連續不斷地盲目轟炸,尤其是為紀念“七七”特別流了幾天熱汗之后,得到了這個境地,加倍地領略著苦盡甘來之感。天像高了一些,大江南岸的連山似乎轉青翠了。最難得的是這一陣陣的說強也不算強,然而也并不微弱的風,使人滿吃著無限的涼味。
十點鐘了,陽光帶著幾分秋意。在前兩天約略是在防空洞里瞌悶睡的時候,今天卻能坐在裸體的一片片肋骨剝露著的樓房里,就不十分詳細的世界地圖,查看蘇德戰爭發生以來的形勢,真是難得的事。
季龍來了,談了些工作上的話,并就國內國外的情形交換了一些消息和意見,最后他把汪精衛的近作,一首七律,給我看了。
憂患重重到枕邊,星光燈影照無眠。
夢回龍戰玄黃地,坐曉雞鳴風雨天。
不盡波瀾思往事,如含瓦石愧先賢。
郊原仍作青春色,鴆毒山川亦可憐。
季龍說:這詩是從衡山先生那里拿來的,題不知道是甚么。并指著“如含瓦石”四字問我,這有甚么典故嗎?衡山先生也不知道。
但關于這,究竟有沒有甚么典故,我自己也委實不知道。要說就是用的精衛含石填海的故事吧,又多了一個“瓦”字,和“愧先賢”的念頭也連接不起。要說有甚么錯字吧,從字面和韻律看來,也似乎沒有。因此我生出了一種解釋,便是取其與含珠玉為對的汪記的新感覺。
古人的習慣,人死了在口里有含玉的一種禮節,被含的玉就叫作“含玉”,那玉的形式有時候是珠,有時候似乎是蟬。《莊子》上有一段儒以詩禮發冢的故事,一位大儒和一位小儒根據古詩中有“青青之麥,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的提示,便去盜發墳墓,偷那死人嘴里所含的珠。
這習慣的起源大約也不外是尊重貨幣的意思吧,因為珠玉在古時本有一個時期是貨幣。但到后來解釋是稍稍變了,以為珠玉的精氣可以使人不朽,死人口里含了珠,含了玉,他的肉體便可以永遠保存。
這習慣不用說是有珠有玉可含,而且有安逸的享受的那種人的習慣。這習慣雖然早已廢了。但現今能夠發訃告或在報上登哀啟的人是依然保存著“親視含斂”或“不克親視含斂”的那種字樣的。
汪精衛是盡有含珠玉的資格的了,單是最近在倭寇的宮庭里去朝覲了一次,便得了三萬萬圓倭幣的叩頭錢,他要在嘴里含珠玉或率性“玉食”一下,大可不成問題。
然而無論是怎樣的卑劣無恥或窮兇極惡的人,似乎也總有天良發現的一個時候。尤其在晚上睡不著覺,在清冷的夜氣中橫陳在枕席上輾轉反側的那樣的情形下邊,一線的天良,更具體點說,便是慚愧和悔恨的念頭,是有偶然發現的可能的。
汪精衛的這首詩,分明就在這種情形之下做出的了。在枕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無限的往事像波瀾一樣重重疊疊的涌來,要想不想,也不由你不想,眼睜睜一直坐到天亮——年輕時隨孫中山先生奔走革命時的往事,單身赴北京行刺時的往事,在中山先生病榻旁筆錄《總理遺囑》時的往事,在北伐期中以國民政府主席的資格受武漢民眾熱烈歡迎時的往事……毫不夸張地真真是“不盡(的)波瀾”。
但是,現在呢?
他這詩必然是在赴日朝覲以前做的,由那“郊原仍作青春色”句看來,大約是在四五月的時候吧。地點呢,說不定怕就是南京城外中山先生陵寢所在的陵園,汪的公館在那兒,那時正是汪逆極端受日寇冷視的時候。以被冷落了的心情,睡在那樣足以令人發深省的地方,又偏偏睡不著覺,那怎么能夠不發生一點慚愧的念頭呢?他分明感覺著“愧”了,所“愧”的“先賢”,說不定就是指的中山先生吧。中山先生臨終時所說的“我死后,敵人一定要以種種的方法來誘惑你們”的那番警告,當然是會被想起的。
這樣追究起來,“如含瓦石”的意義似乎可以充分地了解了。那是汪精衛在那被發覺了的天良一線的光照之下,他自己也明明感覺著是一條朽敗的死尸了。他睡在床上,實際如同睡在墓里,但已腐爛透地,惡臭沖天,口里所“含”的當然不是珠,不是玉,而是“瓦”而是“石”。
這天良的發現,其實就是社會的正義對于奸惡小人的一種責罰。奸惡小人無論在肉體上是怎樣的安富尊榮,而在精神上總要受無形的鞭撻。汪精衛的詩算又提出了一個證據。
我把這番意見說出了,季龍在大體上表示同意。但他說:“汪精衛或許不會有這樣的深刻,不過我們是有充分的自由作這樣的解釋的。”他又指著最末一句問:“‘鴆毒山川’四個字也有問題,‘山川’是被‘鴆毒’了,但把‘山川’‘鴆毒’了的,在汪精衛的心目中不知道指的甚么人。”
——“他不是在‘反共’嗎?”
——“總不免太勉強了吧,這是良心發現時說的話,大約依然指的是日本鬼。”
——“我看在將來鬼子打算不再要他的時候,盡可以把這四個字來鍛煉成文字獄,說他誹謗‘皇道’。”
——“怕難免。”季龍笑著回答,接著他又說:“我前幾天在一位朋友家里看見你寫的一副對聯。”
——“是‘龍戰玄黃彌野血,雞鳴風雨際天聞’吧?”我沒有等他說完就接過了來。
——“對的,”他說,“那對聯是成句,還是你自己編的?”
——“是從我的一首舊詩里面摘錄下來的。”
——“我覺得和汪精衛這第三第四兩句太巧合了。”
——“這些是熟的典故,我看是不足怪的,說不定在前已經有人用過。我的詩是兩年前做的,并不曾發表過,只是愛把那兩句摘下來替朋友們寫對聯,兩年來怕寫過好幾十副。”
——“你那全詩是怎樣,索性請你抄出來看看。”
我順手把案頭的一張信箋拉過來寫著:
依舊危臺壓紫云,青衣江上水殷殷。
歸來我獨懷三楚,叱咤誰當冠九軍?
龍戰玄黃彌野血,雞鳴風雨際天聞。
會師鴨綠期何日,翹首嵩高苦憶君。
我一面寫著,一面說:我這詩是前年三月回樂山的時候做的。樂山城的東北角上,大渡河同岷江合流,順流而下,有凌云山、烏尤山、馬鞍山,在江的北岸駢列著。烏尤山的景致最好,據說就是秦時的蜀郡太守李冰“鑿離堆以御蒙水之患”的離堆,蒙水就是沫水,就是大渡河了,現今一般是稱為銅河,因為上游有銅山,就是鄧通鑄錢富埒天子的資源地。烏尤山的絕頂,臨江有一座爾雅臺,是漢武帝時的犍為舍人郭氏注《爾雅》的地方,失掉了他的名字,后人誤傳為郭璞,其實郭璞是沒有到過樂山的。我這詩就是登爾雅臺的時候做的。詩意側重在感事懷人,對于當前的風物差不多沒有說到。我后來又做過一首“寺字韻”的詩,那就側重在風物上了,我索性一并把它寫出:
雨余獨上烏尤寺,遍山盡見趙熙字。
鳳茍如雞麟如羊,毛角尋常何足異?
樹間隱隱見來岷,水光山色香。
李冰功德逾海通,竟使濛水為之馴。
爾來已越二千載,堆趺猶有鑿痕在。
江流萬古泣鬼工,鞭撻黿鼉入滄海。
漢代子云與長卿,諒曾骨拆并心驚。
只今爾雅高臺古,無人能道舍人名。
——“兩首詩都很有意思,”季龍說,“這趙熙,就是前一向到重慶來曾蒙黨國要人歡迎過的那位老先生嗎?”
——“是的,在前清翰林。曾經做過御史,詩和字都很好。不過他的字在烏尤山上卻是刻得太多了,多則未能免俗。”
——“你這登爾雅臺懷人的一首是寄懷北邊的朋友吧?”
——“是的,是寄懷第十八集團軍朱總司令玉階。”十五年北伐的時候,我們第一次在漢口相見,那時候朱總才從德國回來,到政治部來訪我,穿著一件毛藍布大褂。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一位鄉下的村長。最近的一次分別也在漢口,是大前年武漢撤退時僅僅兩天前的事,那時候恩來和我同住在鄱陽街,朱總乘飛機來武漢,便在我們的寓里住宿過一夜。在他臨走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出乎意外地他竟寫了一首白話詩給我留別。詩題叫《重逢》,內容是:
別后十有一年,
大革命失敗,東江握別,
抗日戰酣,又在漢皋重見。
你自敵國歸來,敵情詳細貢獻;
我自敵后歸來,勝利也說不完。
敵深入我腹地,
我還須支持華北抗戰,
并須收復中原;
你去支持南天。
重逢又別,相見——
必期在鴨綠江邊。
——“很有點氣魄啦。”季龍稱贊著。
——“真是有點氣魄。他這詩是用墨筆寫的,我替他裱了起來,此刻放在鄉下,將來有機會時我可以給你看。”
——“這個是值得保存的紀念品。”
——“我對于武漢有一種特別的懷念,大約北伐時主要的工作地點是在武漢,抗戰以來也是在武漢比較的做了一些工作的原故吧。我覺得它比我的故鄉樂山,尤其值得令人懷念。珞珈山你是到過的,就拿東湖來說,我覺得是遠勝于杭州的西湖。”
——“那兒暑天特別好。特別是魚多。”
——“可惜西湖東湖,現在都是日本鬼子在那兒享福。”
有不相熟的朋友來訪,我們的話便中斷了。
窗外突然有小孩子的聲音在合唱《義勇軍進行曲》。由樓頭望去,看見街上有十來個小朋友在作行軍的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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