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輪》序
天虛這部《鐵輪》,對于目前在上海市場上泛濫著和野雞的賣笑相仿佛的所謂“幽默小品”是一個燒荑彈式的抗議。
近代的好些青年人,真真是有點豈有此理!幾乎什么人都要來“幽默”一下,什么人都要來“小品”一下,把青年人的氣概,青年人的雄心,青年人的正義,青年人的努力,通同萎縮了,大家都斜眉吊眼地來倚“少”賣俏!我真是有點懷疑,你們的精神是真正健全的嗎?
本來“幽默”是一種性格的表現,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勉強得來,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假裝得來的。最高階級的“幽默”是一種超脫了生死毀譽的潛在精神之自然流露。子路赴衛難,冠纓被人斬斷,當然頸子也一定斷了半邊,他說“君子死而冠不免”,便結纓而死。淝水之戰,謝安石對敵百萬之眾,寂然不動,彈棋看書。要這些才是真正的“幽默”。現在的“幽默”專販,那一位有這樣的本領?稍稍被人警告得幾句,便要臉紅筋脹,“狗娘養的”破口大罵起來,不要讓“幽默”笑斷了氣吧。
低級的“幽默”,人人都可以假裝出來的,被人誤解為滑稽,為俏皮的這種“幽默”,在我們學過醫學的人看來,每每是一種精神病的表現。它是逃避現實,畏難怕死的一種低級精神之假面。弄得不好,是有送進瘋人院的可能的。大抵這種人的社會欲望本來很強,一切虛榮心,利欲心,好勝心,都是不弱于人的,然而遇著了社會的障礙得不到正常的發泄,便自行由外界的現實遮斷起來,封閉于自己的內部。在封閉不甚嚴密的時候,其被禁壓了的欲望,便流而為有意識的“幽默”,那個滑稽的假裝行列,有時也會是對于現實的無力的反撥,然而在其本質上不外是對于自己的逃避行為之解嘲,心理學家稱之為“合理化”(Rationalization)。但到這種“幽默”成為了無意識的時候,自我和現實之分裂已經完成,社會也生出了有和他隔離的必要來,便是送進瘋人院!
現在的“幽默”家們,尤其年青的“幽默”家們喲!你們要當心,該不是患了早發性癡呆癥(Dementia praecox)吧?
大凡一種病態成為了社會的流行,那是有它的社會的病根存在的,這種病根一祛除了,病態便自然消滅。現今正有不少的醫國醫世的大國手在拼命的拔除這種病根,然而患了這種病的人,你們該早早警惕,在未入瘋人院之前及早治療,假使沒有本領去拔除社會的病根,至少是拔除自己的心中的病根吧。立在國人的立場上,為救你們自己起見,與其長久地“幽默”,我寧肯勸你們去“發泄”。
不要再假裝“幽默”了,不要再茍安于偷懶怕難的“小擺設”了,你們把你們的被禁壓了的欲望向積極方面發展吧。譬如天虛的這部《鐵輪》,雖然是對于你們的一個無言的抗議,然而也是對于你們的一個對癥的藥方。你們請把你們的被禁壓了的社會欲望向更宏大的分野里去展開,升華而為宏大的碩果。你們的抑郁被掃蕩。社會的抑郁也可因而被掃蕩,這正是救己救人的大事業。
我這樣的叫囂,怕會是不投你們所好的吧。但請你們不要生氣,用力把你們的理智恢復起來,不要成為了感情的奴隸。如你們定要生氣,以你們主張“幽默”而破口大罵,你們須要知道那已經是一種病的發作,如不及早回頭,你們是很危險的。
瘋人也盡可以打醫生,然而那個醫生會生氣呢?
天虛以一個不滿二十三歲的青年費了三年的心血,經了幾次的打折,寫成了這一部五十萬字的《鐵輪》,這正是我們年輕人的應有的氣概,不管他的內容是怎樣,已經是我們的一個很好的榜樣了。
并不是因為作品的大,我便感服,“大”是不容易藏拙的東西,這部《鐵輪》正難免有拙稚之嫌。然而在我看來,拙稚卻勝于巧者,年輕人是應該拙稚的。譬如有一位三歲的童子而談出三十歲般的老成人的話,我們與其佩服他是“天才”,寧可毫無疑慮地斷定他是病態,那是早老癥,是松果腺的發育受了障礙的。
年輕的朋友們喲,我們來贊美拙稚吧,我們來參加這種精神的膨出運動(Inflation)吧。中國的文藝界應該再來一次“狂飆突進”(Sturm und Drang)把一切巧老的精神病態掃蕩得一干二凈!
至于《鐵輪》的內容,有《鐵輪》自己在,同時我把天虛寫給我的一封長信也退還了他,勸他連同他的《鐵輪外話》一篇一并發表在我這序后,以節省我介紹的筆墨。不管是贊獎或貶斥,有愿意來品評《鐵輪》的人,至少應該把這《鐵輪》來回轉一遍。
一九三六年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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