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送白海棠帖》賈蕓
賈蕓
不肖男蕓恭請
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并認得許多名園。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只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不便,故不敢面見。奉書恭啟,并叩臺安。
男蕓跪書
《送白海棠帖》見《紅樓夢》第三十七回,賈蕓撰。
寶玉收到探春招結詩社的花箋后,欣然應邀,行至沁芳亭時,由園中后門上值班的婆子遞上這一紙《送白海棠帖》來。此帖及兩盆白海棠的送來,初看,只是關系大觀園內詩社命名與首次唱和的一個偶然條件。其實含義是深的。
撰帖人賈蕓,即蕓哥兒,第二十四回已經亮相。通過賈璉的介紹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容長臉,長挑身材,年紀正好十八九歲,生得著實斯文清秀”,雖比寶玉大五六歲,可是輩份低,為人“最伶俐乖覺”,寶玉一見就覺“十分面善”,說“倒象我的兒子”。可見兩人性情之投合。而蕓兒一聽寶玉這樣說,便笑道:“俗語說的,‘搖車里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大,山高高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所以,他在此帖開頭寫的便是“不肖男蕓恭請父親大人萬福金安”,末云“男蕓跪書”。
脂硯齋在“男蕓跪書”四字旁批“一笑”二字。并稱這個帖兒“真好新鮮文字”, “皆千古未有之奇文,初讀之令人不解,思之則噴飯”,“直欲噴笑”。看來,確實可笑,然而這正是作者用筆著意處。它表明此帖作者即送白海棠的人賈蕓是寶玉至誠至孝的心腹,最了解和體貼寶玉,關系不同一般,目的在于突出海棠在全書構思中的重要作用和地位。“滿紙荒唐言,……誰解其中味?”看似荒唐可笑,實為妙筆生花。
“男思自蒙天恩,認于膝下”四句,表白對寶玉的“孝心”。其中“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見“孝”之忠誠,及為表“孝心”用心之良苦。為下文買辦花草作鋪墊。
“前因買辦花草”七句,寫白海棠之買得。“認得許多花兒匠,認得許多名園”,為買辦再作鋪墊。“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終見“白海棠”,逼近買辦,又筆調矜持。“故變盡方法,只弄得兩盆”,終于買得白海棠,見白海棠之稀有、珍貴,得之不易。強調“只弄得兩盆”,頗有用意。
“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加深送白海棠為表一片孝心的用意。“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不便,故不敢面見。”雖作順便說明,實際也為“詠白海棠”詩的創作留下筆墨。不可疏忽。
關于海棠,前人有過不少記載和題詠。海棠,系薔薇科,落葉亞喬木,……春月出長梗,著花,其蕾朱赤色,開則外面半紅半白,內面粉紅,絕頗艷麗,有貼梗、垂絲、西府等種。百花之中,人稱海棠為“神品”。賈耽《花譜》以海棠為“花中神仙”。唐人李紳《海棠詩》云:“海邊佳樹生奇彩,知是仙人取得栽。”宋王安石《海棠詩》亦云:“不奈神仙品,何辜造化深。”賈蕓看中海棠花,說明他作為“兒子”孝順“父親大人”的不是一般禮品。
若縱觀《紅樓夢》全書,讀者不難發現,海棠在全書有著鮮明的象征意義。早在人們稱為全書之綱的第五回,這“海棠”就在秦可卿臥室墻上畫中出現。取材于唐明皇形容“醉顏殘妝,釵橫鬢亂”的楊貴妃為“海棠春睡未足”的、唐伯虎所畫《海棠春睡圖》,同取材于漢成帝末年劉向校書無祿閣,專精覃思,有青藜老人入室燃燭相照,授“五行洪范之文”的《燃藜圖》,針鋒相對。《燃藜圖》兩邊一幅對聯云:“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圖與聯代表科舉經書、仕途經濟,作為“愚頑怕讀文章”的賈寶玉一見,就“心中不快,斷斷不肯在這里,忙說:‘快出去!快出去!’”《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秦觀)的一副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案上還放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放著趙飛燕立著舞過的飛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摸瓜)……寶玉含笑連道:“這里好!”又寫道:“剛至房內,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就在這個房里睡去,夢中游歷了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故知,這《海棠春睡圖》是香艷畫面,意味風月之情。史達祖《海棠春令》有“春寒正睡,夢著玉環嬌,又被東風醉”等語,唐伯虎《題海棠美人詩》云:
褪盡東風滿面妝,可憐蝶粉與蜂狂。
自今意會和誰說?一片春心付海棠。
又《冷齋詩話》亦載秦觀曾醉臥黃州海橋老書生家海棠叢中,明日有詞題其柱。秦觀詞有:“試問海棠花,昨夜開多少?”《海棠春睡圖》配上秦太虛之聯,是很巧妙的。可見,海棠詩社成立、送白海棠及詠白海棠事,在第五回已有重要伏筆。
再者,早在蕓兒送白海棠前,大觀園中是有海棠的。見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賈政領眾人來到:“正殿”,“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象那里曾經見過的一般”,一路行來,忽見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來。一入門,兩邊都是游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石山,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眾人贊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那里有這樣妙的。”賈政道:“這叫做‘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系‘女兒國’中,云彼國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之說罷了。”寶玉道:“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度,所以以‘女兒’命名。”賈政父子這番談話,就把海棠象征女兒的意義說得明白了。
大觀園,這十二金釵的太虛幻境,《紅樓夢》中的女兒國,它的景觀中心,一邊是種著“數本芭蕉”,一邊就是這棵名貴的“西府海棠”。芭蕉葉綠,海棠花紅,寶玉曾題“紅香綠玉”四字,元妃省親時改為“怡紅快綠”,紅花還得綠葉扶,芭蕉是襯托海棠的,故元妃賜此處名為“怡紅院”。怡紅院乃寶玉所居,海棠詩會上,林黛玉給寶玉起了個“怡紅公子”的雅號。“紅”是從海棠中伸發出來的,象征著“女兒們”,“怡紅”者,見了女兒便愉悅之意,用寶玉自己的話說,就是“見了女兒便清爽”。
賈蕓作為寶玉的“兒子”和心腹,深諳寶玉對“仕途經濟”的背棄和“見了女兒便清爽”的情性。這個“最伶俐乖覺”的“兒子”,于是“變盡方法”,弄來這兩盆海棠,他想見寶玉“大人”見了海棠便會清爽的。
又,《群芳譜》載:“海棠凡四種皆木本”,“世人珍重見之賦詠者大約皆西府耳。”西府海棠顏色“紅暈若胭脂”,故前人所詠全系紅海棠。杜佺詩云:“海棠正好東風惡,狼藉殘紅襯馬蹄。”劉兼《海棠詩》云:“淡淡微紅色不深,依依偏得似春心。”王禹偁詩:“涂抹新紅上海棠。”陸游詩:“碧雞海棠天下色,枝枝似染猩猩血。”遍查古今中外有關海棠資料,除有詩詞形容海棠開放后“似紅還白”四字之外,未有言白海棠者。只有《長樂志》記載:“海棠色紅,以木瓜頭接之則色白。”“木瓜”二字,在《詩經》中為愛情的象征,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在《紅樓夢》第五回中與“摸瓜(抓)”二字,或諧聲,或近形,也許曹雪芹暗用“以木瓜頭接之則色白”意,兩盆白海棠,已是稀世之珍奇,故云:“變盡方法,只弄得兩盆。”極言來之不易。
再看,蕓哥兒所送白海棠兩盆到底何等模樣,聰明的作者,并沒有為我們描摹,寶玉等人詠白海棠前是根本沒有去看白海棠的。只有李紈道:“方才我來時,看見他們抬進兩盆白海棠來,倒是好花。你們何不就詠起他來?”可是,她并沒有一句話介紹這白海棠到底是什么樣的“好花”,且未作詩。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所以,迎春提出疑問:“都還未賞,先倒作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耳。……”史湘云來后,亦未賞花,等不得推敲刪改,心內早已和成。可見,所謂“白海棠”者,實屬一種意象,用作詩題,主要是作為一種象征,寶釵所云“寄興寫情”四字是理解《詠白海棠詩》的關鍵。結合五人所作六首《詠白海棠》詩看,這白海棠亦是大觀園內女詩人們的自我象征,“兩盆白海棠”最集中表現的主要是薛、林二位,是群芳中最富特色最難得的釵、黛之象征。這是《紅樓夢》一書中“白海棠”的真正秘密和謎底。
賈蕓的“白海棠”,之所以“只弄得兩盆”,與探春的“兼慕薛、林之技”,兩相默契,均為突出釵、黛著意,故兩“帖”必需參讀。兩盆白海棠,不僅同兼慕薛、林密切相關,且同第五回那位“其鮮艷嫵媚,有似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之香閨繡閣中的女子以及秦可卿字“兼美”的構思前后呼應,一脈相承。鑒賞時不可穿鑿附會,亦不可大意粗心。《紅樓夢》一書的藝術結構實在精美無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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