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雜劇編·卓人月·花舫緣(第三出)

蘇州才子唐伯虎與友人文征明、祝枝山春日在金閶門外游湖，遇金陵沈八座家侍女申慵來于花舫之上。唐、申一見傾心，伯虎便尾隨其船，追到金陵。改名唐畏，賣身沈家為書僮。數月后，他深得沈府兩公子的信任，故意提出回家完婚。兩公子竭力挽留，便叫他在家內侍女中挑選一個配偶。伯虎看遍諸侍女，因均非舟中所見，故皆不中意。最后才見到慵來，由兩公子作主成婚，一對有情人終于美滿結合。后伯虎留下別書一封，字畫十余幅，先回蘇州。沈八座見其所作字畫，始知傭者為才子唐伯虎，吃驚之余，親送慵來與伯虎團聚。



(旦上) 前日到后花園去，見那唐畏進前聲喏，與金閶所見，一般無二。又聽得公子詩文，俱是唐畏代筆。敢不這人就是那生?妾若得他為偶，也不枉了。只不知他為什么做這樣下賤營生，心下好生疑惑。如今季秋天氣，黃葉紛飛，雁行零亂，不由人不傷感也! 寶帳玉爐殘麝冷，羅衣金縷暗塵生。

【仙呂八聲甘州】西風靜悄，翠帳寒生，春去難追。凄涼無底，頻頻追起新悲。春絲在帖如愁縷，暮雨沾窗似淚揮。得病是相思，憎殺鴛幃。

【混江龍】秋光無際，看秋花寂寞軃疏籬。花枝消瘦，人比花枝。見春歸，送不去春前病，恰秋來，早則是害秋思。倦來時斜挨玉枕擁衣眠，起來時偷勻粉淚和妝洗。朝朝夜夜，冷冷凄凄。

【油葫蘆】 鎮日價涼簟沉沉睡思迷。閉紗窗，鼠晝窺。恰才個夢中相見了好多時，一回羞臉藏無計，一回笑靨偏多媚。正盤桓忘別去，猛跳醒又分離。問誰行生喚奴奴起? 呸! 原來是女墻下一莎雞。

【天下樂】 囑咐你墻下哥哥莫亂啼，啼時什意兒? 早難道恁微蟲一般有所思? 我思量已是疑，你愁煩為什的? 恨只恨兩愁人偏做一處棲。

咳，這半晌好倦也! (作倚科) (一女上) 好笑俺公子，生死要將慵來姐嫁與唐畏。俺夫人始初也不肯，被公子每日價央及不過，又贊上唐畏許多好處。俺夫人不好推卻，只說道也要問這丫頭的意思如何。俺如今領了夫人公子的命，對姐姐說去。來時公子又背地叮囑我，許了偌多賞賜，與我攛掇圓成。俺曉得姐姐早看上了那人，只怕直對他說，他倒有許多假哩，且將幾句話兒逗他。呀，門兒靜掩，在此看他做些什么。(旦作長吁科) (唱)

【那叱令】 有一日見春舟詠詩，羨飄飄繡衣; 有一日遇花園俊姿，掛累累賤綈。俺瞳神不移，他行藏太奇。虛浮浮沒住居，沓茫茫瞞名氏，葫蘆提怎放愁眉?

【鵲踏枝】 雖則是在階墀，還則似隔天涯，眼色空調，心事難期。他豐致似垂楊拂水，俺情懷似柳絮風吹。

(女入見科) 姐姐，你兀自想那人哩。且問你那人有什么好處，只管想他? (旦) 罷了! 俺意兒怎瞞得你? 若問那生呵：

【寄生草】 他須是風流客，錦繡姿。灌園陳仲驕齊士，當壚司馬驚天子，傭舂梁子居吳地。他待學當時三個丈夫賢，我也做得過他們三個閨中事。

(女) 他人才雖好，也則一貧如洗，怕沒有強似他的? (旦)

【六幺序】 笑世上婚新貴，嫁富兒。據著他一段豐姿，滿腹才思，煞強似偌大家私! 再休說揀名門一例相隨，還只怕今生薄福無滋味，枉思量才色雙宜。若能勾蔦蘿松柏相緣綴，有心待翻書煮茗，舉案齊眉。

(女云) 這意兒咱也知道。只是你又不曉得那人蹤跡，平白地害這樣寡相思，莫非看差了人也? (旦)

【幺】 似這般相思真癡，風也難吹，劍也難施，人也難窺，我也難知! 分明在門庭居止，反教咱夢魂兒別處飛。向日個水上逢伊，似交甫陳思; 今日個墻內憐伊，似韓壽元微，一弄兒鬼病相貽。到頭來絲牽繩系知何地?做盡了柳泣花啼。多應是宿世情緣滯，少不得青春多恨，料還咱白首相攜。

(女) 閑話這一晌，例忘了一件正事。奴家此來，特為報喜。(旦) 喜什的? (女) 就是那人，公子要與姐姐為媒哩。(旦)啐! 你見我恁地，斗我耍來。(女) 你不信呵，就賭個咒來： 若無此話，教我即世里不見丈夫! (旦) 恁的呵，說與我聽咱。(女) 自來公子文字，都是那人代筆。外廂人都知道，只瞞了老爺一個。如今要回去做親，公子百計留他不住，對夫人行說，把姐姐許了他，目下就要成親哩。(旦) 這卻怎么使得? 我肯了呵，怕老爺見責。(女) 休假乖! 趁老爺下鄉去了，快做了親，老爺回來時，只推卻夫人便了。我復公子話去，你快到繡房中梳洗咱。(推旦下) (女) 看他好喜也，俺昨日花園中被那生奚落了一番，今日教他伏俺口氣兒。(公子同末上) 曾說了 么?(女) 世上無白使的人，卻好這般容易! (末) 恁般呵，多將金帛酬你。(女) 誰要來? (末) 再不呵，告過公子，將你做了陪嫁! (女) 誰和你扯風話? (公子) 也罷，待他成了親，多拜你幾拜便了 。吉日 良時，快請姐姐來者。(女下) (同數女推旦上) (大公子) 我便做了主婚，你便做了賓相。(次公子贊禮科) (末、旦拜科) (旦)

【村里迓鼓】 霎時間勾除情債，捻沙般團成姻契，也不用一卮淡酒，一杯清茗，一人媒使。都則是蜂尾穿針，游絲做線，百花為主，借蝶粉、取鶯梭、備香奩，成嫁事。愁病鬼看看去矣。

(公子) 我們索回避，恁兩個趁早做了親者。(同下) (末) 小生自見姐姐，魂夢為勞，誰料得有今日? (旦) 妾之配君實有天緣。君非金閶所見者乎? (末) 然也。(旦) 君士人也，何自賤若此? (生) 感卿一笑，特地遠來。(旦)

【元和令】 又不是長安街輕薄兒，卻緣何來到此?果為咱花前一笑特追隨，這殷勤難得你! 不枉了終宵鐵被自支持，共燈花玉筋垂。

(旦) 且問你，既是書生，可曾應舉么? (末) 不瞞姐姐說，小生不是唐畏，本貫吳趨里人，名寅字子畏，別字伯虎者是也。(旦驚云) 呀，原來是唐解元! 妾自幼讀君詩詞，便曉得是江南第一風流才子。今日何幸，得諧婚配? (再作拜科)

【后庭花】 休道是恁般風流俏臉兒，則普天下鐘情人怎似伊? 你那東皇有意催花發，我呵，怎惜這春風第一枝?你名兒長留心里，誰料今生相會奇。長則是念您詞，看您詩，說風流，說才子。不是咱俊眼兒，怎能勾隔船中窺破你?

【柳葉兒】 衣衫上蛛絲賀喜，喜相逢在此良時。每日價黃花紅葉看成淚，從今后，花催酒，葉裁詩，把閑愁賣與天涯。

(末) 小生潦倒風塵，約已數載，何物女子能于風塵中識名士?(旦) 你在此半載，俺主人空做個戴烏紗的相公，反不如我這著青衣的侍女會識人物，可不羞死了他!

【青哥兒】 方信道塵埃、塵埃識士，對旁人怎生，怎生傳示?看野鶴翩翩混鷺鷥，龍子依稀魚隊。焉知鴻鵠真奇，燕雀空癡，有眼難欺。只笑那世間人冷如灰，昏如瞇。

(末) 既然與你成就姻緣，我也不能久居此地，數日間便要回去。我留下別啟一封，謝你主人; 還有親筆書畫數十幅，價值千金、權為聘你之資，這也寫在書內。待他歸家，問起我時，你可將書付他，他這一諕，非同小可也。

【賺煞】 休歌小艷詞，不用相思字。只這一笑呵，寫不盡笑中情旨，生受了傷心無限事。博今朝鸞影雙棲，笑嘻嘻自依罘罳。問何日相將一處歸，過百花廢基，歷采香荒沚，再尋那畫船中一笑影蹤兒。



季秋： 晚秋， 暮秋。 軃 (duo躲)： 垂下的樣子。 簟 (dian店)： 供坐臥用的竹席。女墻： 這里指院中的矮墻。莎雞： 昆蟲名，即紡織娘，又名“絡緯”、“絡絲娘”。綈 (ti剃)： 本指絲織物，這里指粗綈做的衣服。行藏： 原指出處或行止，這里指行跡。階墀 (chi遲)： 臺階，這里指極近的地方，與后面所說的“門庭”同。灌園陳仲： 即陳仲子，戰國齊人。以兄食祿萬鐘為不義，適楚，居于於陵，號於陵仲子。楚王欲以為相，不就，與妻逃去，為人灌園。當壚司馬： 指司馬相如，卓文君私奔相如后，家貧與相如在臨邛賣酒，文君當壚，相如滌器。相如作 《子虛賦》，被漢武帝稱贊，召見授官。傭春梁子： 東漢梁鴻，因過京師做 《五噫歌》，漢章帝下令訪拿他，遂與妻孟光避禍去吳，為人舂米。下文“舉案齊眉”亦用他夫妻相敬事。并見 《后漢書·梁鴻傳》。“蔦 (niao鳥) 蘿松柏”句： 蔦與蘿皆纏繞松柏而生，常用以比喻女子依附男子。交甫陳思： 相傳鄭交甫，于江漢之賓，遇江妃二女，鄭向她們乞求玉珮。見 《列仙傳》。陳思，即曹植，封陳王，謚曰思，故稱。所作 《洛神賦》寫他過洛水與宓妃相遇，互相愛慕，而又不能結合。韓壽： 晉韓壽越墻與賈午私通. 午以帝賜異香相贈。見《晉書·賈充傳》。元微，唐詩人元稹，字微之，作傳奇《鶯鶯傳》寫張生和鶯鶯戀愛故事，其中有張生思念鶯鶯而生病的情節。玉筋： 喻眼淚。東皇： 司春之神。蛛絲賀喜： 古人以蛛絲出現為喜事的征兆，故稱喜蛛。鴻鵠真奇，燕雀空癡： 鴻鵠燕雀，語出《史記·陳涉世家》“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慵來以鷺鷥.龍子、鴻鵠喻唐伯虎，以野雀、魚、燕雀喻世間俗人。生受： 為難。罘罳 (fu si扶思)： 本指張在屋檐或窗上的防止鳥雀飛入絲網，這里指窗子。



《唐伯虎千金花舫緣》是一部富有浪漫色彩和生活情趣的愛情喜劇。唐伯虎“一笑姻緣”的故事在民間流傳很廣。這個故事先見于馮夢龍的 警世通言》，又見于孟稱舜的雜劇 《花前一笑》。此劇在上述傳說和創作基礎上，大膽進行了改編。它通過唐伯虎與申慵來由一見傾心到美滿結合的故事，反映了在封建禮教束縛下青年男女追求愛情自由的強烈愿望，歌頌了建立在心曲相通基礎上的純真愛情。幾百年來，這個故事深為廣大群眾喜愛而廣泛流傳。劇中男主人公唐伯虎是明代著名才子，他對申慵來的愛情，是在對愛的直覺、對知己的認同的基礎上產生的，是在執著的追求后實現的。正當他沉醉于自己所作的畫和詩的意境中時，猛一抬頭，發現鄰船有一青衣女子正注視自己。憑著對愛的直覺，他的感情一下子進出了火花。當那女子因船行離開而對他回頭一笑時，他不由得忘情自語，再也抑制不住感情潮水的奔涌了：“卻教我怎形容? 白瓊花天上種。難道是綠綺芳容，閃落臨邛?紅線仙蹤，暫寄軍戎?劃地里香裾風送，空留下一癡翁!”他由她投來的第一個目光，由她的回頭一笑，一下子感受到了愛情，而且馬上陷入癡情的境地。一般人在困頓之中，那怕是得到別人些微的友善表示，其內心也會掀起巨大波濤; 作為一代才子的唐伯虎，在“途窮反遭俗眼白”時能得到一位美麗女子的垂青，這怎么能不引起他全身心的巨大震動? 對愛的直覺，對知己的認同，使他把全部感情投向了這位萍水相逢的女子。在愛的無所不能、神奇無比的巨大威力下，他不惜向兩位摯友謊稱酒醉有病而匆匆離去，追趕鄰船。對愛的執著追求，使他不顧一切，一路趕到金陵，竟至生出易名改妝，賣身為奴的巧計。

唐伯虎與自己所愛的人最終能美滿結合，還主要得力于自己的才能和智慧。當他代兩公子作詩而獲好評時，他取得了兩公子的信任，以致他倆竟不顧當時等級森嚴的主仆界線，要和他“背地里結為兄弟，與同胞一般”，從而為他后來的成功奠定了基礎。此其一。當他認定兩公子離不開他時，故意賣個關子，說要回家娶親，逼得兩公子自動提出讓他在侍女中挑選妻子。起先是他為追慵來而來，現在卻成了兩公子求他勿去，從而反客為主，求人者成了人求者。此其二。當他看過府內的丫頭都不中意時，兩公子不但不生氣，反而耐心十足讓他再去看看慵來，他這才見到了意中人。唐伯虎的才能智慧未得到統治者的賞識，卻受到了一位陌生的地位卑賤的女子的青睞; 他的才能智慧沒有在統治者極力崇揚的所謂“修齊平治”中得到施展，卻在統治者竭力禁斥的“風月場”中發揮了作用，這對昏聵的封建統治者難道不是絕妙的諷刺嗎?難道不使人們感到這是有些辛酸的滑稽嗎?

劇中女主人公申慵來的形象則閃耀著更加動人的光渾。

首先是她的身分教養有些特殊。她雖處奴婢之位，但因長有豐姿，又“女工嫻慣，書史淹通”，所以又與一般的侍女不同，被夫人“名列青衣，視同愛女”。這樣的教養，才能使她獨具慧眼，“于風塵中識名士”。其次，她固然與一切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有一顆對愛情分外敏感的心，但她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她一旦認定唐伯虎不是一個平庸之輩，便馬上墮入愛河而不能自拔。她愛得如此深沉，以至由愛而生疑，為所愛的人而鳴不平; 甚至于夢系魂牽。憑著女性的敏感，她覺得這位“唐畏”的衣著前后有異、行動也有些蹊蹺。他似乎已感到“唐畏”不是一個真正的奴仆，連他的名字恐怕也不是真的。愛的神奇力量幾乎使她能未卜先知。盡管她愛得深切、愛得入迷，但由于她的身分地位，她既不可能象卓文君，李千金那樣直接主動地追求所愛的人，也不能象崔鶯鶯那樣由別人穿針引線，撮合成事，因此，她對實現自己的愛情只能是被動的，這就使她不免擔心。【鵲踏枝】 一曲，細微地表達出她的這種心態。

申慵來性格中尤為閃光的是，她對愛情的追求是大膽直露、率直坦白的，而不是象“大家閨秀”們那樣扭扭捏捏，裝模做樣。女伴問她“那人有什么好處?”她唱了一支 【寄生草】，率直地回答：“他須是風流客，錦繡姿。”事情還沒有影兒哩，她就欣然以“內當家”自許，她是多么率直可愛! 至于對“唐畏”的“一貧如洗”，她在 【六幺序】 一曲中，回答得更干脆、更響亮：“煞強似偌大家私!”“若能勾蔦蘿松柏相緣綴，有心待翻書煮茗，舉案齊眉。”她愛的是人的豐姿和才思，而不是地位和金錢。在心理“光環效應”的作用下，她對自己與所愛的人的生活充滿了幸福的憧憬。而這種憧憬不是依附于男子去過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寄生生活，而是“翻書煮茗”的平民生活，這絕非世俗眼光所能企及的。他的真率、可愛，在新婚之夜唐伯虎說明自己身分和事情真相后，從她唱的 【柳葉兒】，一吐得意歡欣之情，更顯露無遺。總之，她的身上既表現了少女對純真愛情的癡迷，又表現了勞動人民的智慧和純潔。

全劇自始至終情調輕快活潑，充滿濃郁的喜劇意味。其突出的特色是既富有浪漫色彩，又有濃厚的生活情趣。唐伯虎在一個偶然相遇的女子對他回顧一笑之后竟能只身尾隨，苦心追求，而最后居然遂心如愿，這個故事本身就富有傳奇式的浪漫色彩。但在作者的筆下，我們不覺得突兀，一切都合情合理，那樣自然親切。唐、申的結合，唐在明處，申若明若暗，兩公子則全在暗處。無心者成全了有心者的美事而不自知; 有心者感謝無心者的美意而不言明。讀者對此不由得發出會心的微笑。

劇作另一個特色是人物形象鮮明生動。唐伯虎境遇坎坷，但一往深情，申慵來地位卑微而見識高超，這是兩個生動感人的形象。全劇沒有一個反面人物，即使是沈家的兩位公子，雖然也有一般紈褲子弟的不良習氣，有其可笑甚至可鄙之處，但他們亦不無厚道之心，不乏可愛之處。

在運用對比映襯的手法上，也很成功。唐伯虎和申慵來即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倆雖然一見傾心，但申慵來多的是理性的判斷，唐伯虎則主要憑直覺; 對自己的心事，唐伯虎是秘而不宣，藏諸心底，申慵來則是剖白直露，和盤托出; 對愛情的實現，唐伯虎是主動追求，申慵來則只能被動等待。這些方面恰與一般的男女情愛有所不同，此外，“唐畏”的位卑而富有才華與兩公子的位尊而毫無才學，申慵來位卑而獨具慧眼與沈家父子位尊而有眼無珠也形成比照。文、祝為唐伯虎之映襯，眾侍女為慵來之映襯，也都各得其妙。這就大大增強了全劇的喜劇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