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敬《英雄主義與奴才主義》原文|注釋|賞析
(一)
在封建社會中,社會心理有一個可悲的矛盾; 主子的奴隸轉過臉去又成了奴隸的主子。
他們在他們的主子面前,能忍受著一切的凌辱; 但在他們的奴隸面前卻表現得更加威武。假若他的主子給他以十分凌辱,則他將以二十分的凌辱對待他的奴隸。因為,不然他就將賺不到什么。
所以,看起來二老爺比大老爺厲害,小鬼比閻王厲害,假洋鬼子比真洋鬼子厲害,包工的比老板厲害,二東家比原來東家厲害,小姑子比大姑子厲害,老子比爺爺厲害,婆婆比公公厲害……。
這樣一來,大家雖然都做了奴隸,但大家又都做了主子。凌辱自上來發泄卻向下去。仰首是恭順和服從,轉過臉去卻有了威武和剝削,大家都有缺陷,大家又都圓滿了。
要做威武的主子,就必須做恭順的奴隸。二老爺在大老爺面前恭順的“二”,才能仰仗著大老爺的牌子使三老爺成為一個馴服的“三”。“狗仗人勢”時是十分英武的,一旦成為喪家之狗時就十分狼狽了。所以,在主子面前越恭順,才能在奴隸面前越威風,這就自然而然的演變成一副上諂下驕的兩面面孔。這種面孔,成為封建社會里面為人處世的良好法寶。
所以,往下看壓迫一層比一層兇,痛苦也一層比一層重; 往上看服從一層比一層恭順,統治也一層比一層“和平”; “禮貌”到上層越來越“文明”,到下層越來越“粗魯”。大家都認為“閻王好見,小鬼難當”的時候,閻王在金鑾殿上就坐穩了。
但是這里還有個疑問: 那最下賤的奴隸,他的出路在那里呢?那最上層的主子又仰仗著誰呢?但這可以不必擔心,他們都已解決了。那最下賤的一個也不要緊,他可以回家打老婆,打兒子,打牛,打狗……即使一無所有的光桿,如阿Q也不要緊,他還有他精神上的奴隸。他精神上做了老子,或是他還會“想當年老子比你強”,或是“二十年又是一個好漢”,于是阿Q也圓滿了,不再計較了;阿Q轉怒為笑了,一層層轉怒為笑了,笑上來了,最高的主子也仰首而笑了,大家都化為一笑,于是收場大吉,天下太平。那最上層的主子仰仗著誰來統治萬民呢?皇帝究竟是聰明的,他替自己起了名字叫作“天子”,他是“天”的“兒子”,是奉“天命”下凡來作皇帝的,靠天吃飯的農民哪個能不怕天呢,他如此就作了大家的老子,于是就“江山穩固”,國也“泰” 民也 “安” 了。
封建社會里,統治者努力培養著這種主與奴、英雄與狗熊的二重人格。就使社會分成了無數的等級(其實等級并不多),弄得奴隸里面也分化了,互相講平等是不行的,在高下未分的時候,奴才們就要內哄起來,總要分出一個上下來,所以五十步總要笑百步的,兩個狗熊不能并立,總是要爭出一個“英雄” 來,阿Q是要和王胡比試比試的; 等到一、二、三、四……一個管一個的順序安排定當了以后,威武的威武,馴服的馴服,大家才相安無事起來。這些真正的統治者就在奴隸群里面找到了 “代管者” ,他自己就不費什么力氣,把他的一大串奴隸都馴服的被統治起來,無數的等級被“天子”統一了,于是“天下一統” 國基穩定了。當然這中間也曾發生無數次的 “犯上作亂”的“叛亂”,這種事往往在當奴隸們痛極了、餓極了的時候,發覺聽天等報應、當 “老子” 都解決不了問題,哀告求菩薩也不管事,逆來順受不了的時候,這種時候奴隸們就要“造反”。過去農民不也曾轟轟烈烈的起來過嗎? 但無數次的 “造反”怎么只是被人利用來更換朝代,而封建社會并沒有倒掉呢? 因為社會等級封建思想統治著人們,由于經濟上工業和農業的分工還沒有出現,平等合作的民主思想便不能產生。到了資產階級時代,雖然有了民主的思想,但由于經濟上不平等,也還沒有徹底的民主,到了一定時期就要變成了假民主甚至取消了民主。只有無產階級才能夠有徹底的民主思想。奴隸雖然反抗起來了,雖然把舊的等級推翻了,但奴隸們卻把他們的首領又接在頭上,看成是自己新的主子。舊的主子沒有了,新的主子又產生了; 舊的等級沒有了,新的等級又出來了。他們把舊統治者那一套學來,重新來對付自己的伙伴。奴隸們反抗的行為不就是這樣被人利用著更換朝代,或者受 了 “招安” 么 ?轟轟烈烈的反抗結局都是煙消云散了。當平等思想沒有代替等級思想,民主主義沒有代替英雄主義以前,也就是說當舊社會還沒有進入民主主義革命時代以前(今天舊民主主義時代已經過去了),奴隸們總是在悲劇里生活著的。
這種思想在文化上的表現,就是迷信和武斷,統治者造就了各色各樣的偶象讓奴隸們迷信的崇拜著。有了這種迷信的崇拜,就可以使人們對新的事物采取武斷的拒絕。不是有許多新的思想被統治者視為“標新立異” “異端邪說” “洪水猛獸”而被武斷地“撲滅”了么?這種思想上迷信和武斷就造成無數的“愚民”,把大家的七竅和思路都給閉塞住了,大家頑固的保守著現狀,留戀著禮教的教條和八股,世界雖然是活的而思想卻是死的。誰也不敢對現實懷疑,大家都做“安分守己”的好老百姓。敢看、敢想、敢說、敢做、敢當的人就很少了。
這就造成了數千年來的黑暗、貧困與愚昧。古老的中國就長期停留在這樣的生活里。
今后我們的時代已經不同了,我們的中國已經產生了無產階級,已經進入了新民主主義的革命時代,已經到了徹底摧毀這種反動思想的時候了。只有新民主主義才能把這數千年來的反動的思想堡壘打開,把黑暗中國給解放出來。
在我們革命的隊伍里,雖然已經舉起了新民主主義的旗幟,然而我們還沒有把這種封建思想毀滅。在我們隊伍里,不完全肅清或不肅清這種遺毒,我們的革命事業就永遠不能成功。但是,今天許多同志仍舊不能很好的接受這些歷史上的痛苦經驗,我們細心檢查一下,在群眾運動中包辦代替、強迫命令的作風不是還嚴重的存在著,阻止著群眾運動的發展和深入嗎(當然也不是放棄的自流主義) ?在軍隊中不是還有不以平等精神來待人的軍閥主義的殘余存在著嗎(當然軍隊中在軍事問題上是高度集中的)?在黨內不是還有家長制壓制民主的精神存在著嗎(當然也不是無紀律無組織的極端民主化)?在我們的待人接物上宗派主義的作風不是還嚴重的存在著嗎(當然也不是喪失立場做人家的尾巴)? 我想這些和這個封建思想都直接間接有些關連的,這是我們大家在整風時,應該仔細反省一下的。
(二)
英雄主義者不是把自己看成 “完滿無缺”,就是把自己看成“一錢不值” 。當他在一帆風順的時候,總是覺得自己是全智全能,天下也小了,同伴和群眾都不如他,只有自己才了不起。當他碰到了幾次嚴重的挫折,無可再埋怨別人的時候,他才開始發覺他自己并不如列寧,自己原來也不行,這當然是他的一大進步。但這時他還是不能老老實實的來對待自己的 “不行”。他對于自己一下不能成為列寧感到意外的失敗,想馬上一步登天又不可能,一步一步走又嫌太慢,看不出有多大“出息” 來,于是就自暴自棄,就妄自菲薄,看成了 “一錢不值” 。
他們不僅對己如此,對人對事也是如此。他們眼中之人只有兩種,不是“斯大林”就是“希特勒”,凡是他所贊成的人(雖然很少)就都是“斯大林”,認為這些人樣樣都完滿無缺; 他所看不順眼的人就都是“希特勒” ,認為都是一無可取、不可救藥。他們所看到的事物不是“萬歲”便是“打倒” 、不是“生長”就是“死滅”; 眼中的世界不是美麗便是丑惡,不是“天堂” 就是“地獄”。所以他們對人對事的態度,不是絕對聯合,就是絕對斗爭; 不是絕對服從,就是絕對排斥; 不做人的奴隸,就做人的主子。他們不了解“萬歲中也有打倒,打倒中也有萬歲”,“生長中有死亡,死亡中也有生長”。因此,他們對人對事的態度就是絕對化走極端,就是強調一面。他們判斷問題的方法就是“不是這個,就是那個”,世界分成了兩個極端,其間無關系、無變化。他們不了解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它自己的反面,事物的運動就在正面和反面的斗爭中發展。它的性質就是在正面統治著反面的斗爭中才被確定和統一,如果反面克服了正面,那么事物的性質就會改變。而英雄主義不是這樣看,他們把宇宙、社會、群眾都看成是死的,群眾和別人都是奴才與蠢貨,宇宙、社會、群眾的運動都是他們這些“英雄”的“偉力”所造成的,世界只有他自己(或他那個宗派)在活著,正在“光榮的孤立”中進行“改造”宇宙、“改造”歷史、“拯救”人類的“偉大”斗爭。一切死的東西只有統一于他,才能得到解決。宇宙只有在他個人的努力中才能存在和改造,一切的歷史都是由他的“天才”所一手造成。他們對人的態度完全以主觀的愿望出發,從不具體分析各人的情況,別人的好壞取舍完全以合不合他們的“希望”為標準,合他那個格式的就把他們“采納”到他們“宗派”的框子以內,認為都是“清”的(實際上是“臭氣相投”),不如他們意的則全都是“濁”的,就對立排擠打擊,直到把人拒于千里之外才了事。他們認為“舉世皆濁我獨清”,他寧愿“獨善其身”而不與人接觸。總之他們以“孤立為光榮”,以耐心與人接觸為下賤。“合則留,不合則去”就是他們對人的態度。他們要一切人來奉承他,他想什么別人就應該也想什么,他要做什么別人也要跟著做什么。而他從不愿遷就任何人。他們認為,服從組織服從多數遵守紀律,是最痛苦的束縛。
他們認為愈給他們以“自由”,他們的“偉大天才”才愈能發揮!別人愈沒有自由愈服從他,他的工作才愈好做。“自由”只有他們少數“天才”才能享受,其他人都是“蠢才”,只有無條件的服從。所以他們對自己是自由主義和天才主義,對別人則是集中主義和愚民主義。當他們應該服從的時候,他就強調民主,當他有權管束別人的時候,他們就強調集中。
他們對自己“寬大為懷”,最能原諒自己,最能想法找出自己的優點; 而對別人則又十分苛刻,到處都是錯誤缺點和不滿。一件事情沒有做好,則一切責任都歸罪于別人,他認為這是因為別人沒有聽從他的意見,或是別人配合不好的結果(這時他卻很重視別人的作用)。再不然就是客觀的困難(他又重視客觀了),他自己卻不負任何責任。群眾沒有聽他的命令發動起來,他就大罵 “群眾落后”,責任都在群眾身上,他自己也不負任何責任。當一件事情成功時,一切功勞都歸功于自己。即使別人有些不可抹煞的功績,他認為那也是由于他的領導或是由于接受了他的建議的結果,要沒有他,別人做不出這樣漂亮的事來。
這種人待人的態度就表現了種種形態: 對上級對組織就反對集中,鬧獨立性; 對同級對下級就取消民主,包辦代替; 對群眾就發生強迫命令,代替群眾; 干部政策上就是懲辦打擊,取消教育……
他們唯一的悲哀就是別人不了解他(懷才不遇),他們唯一的安慰就是別人了解了他(知遇之恩)。他們總感到世界上“知音”太少,所以他一旦遇到了 “了解” 他的人,可以 “士為知己者死”。總要他們把別人壓在一邊,好來顯露自己。他們一舉一動好象戲子一樣,專門做給人家看的。為了贏得幾聲 “彩聲” ,所以動作起來抹了又抹,扭了又扭,俏了又俏,為的使大家把注意力都吸引到他一個身上,好來“了解他”。這就養成了他們 “標新立異”,打擊別人表現自己,鋪張場面、投機取巧、風頭十足等不良的工作作風。如不徹底揭發這些 “歪曲” ,不檢討他的根源,不加以積極的糾正,就會使我們的工作蒙受極大的損失。因此這就要求我們從自己處世為人的上面深刻細密的檢查自己。
(1943年《新地》)
賞析 在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時期,在敵后解放區,由于敵人的包圍封鎖、反復圍剿,人們沒有時間坐下來寫作,所以雜文甚少。現在還沒有人編出一本敵后解放區雜文集。但并不是沒有,黃敬的《英雄主義和奴才主義》就是一篇很精彩的雜文。
1942年的整風,是反對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和黨八股的。可是這篇整風隨筆沒有重復整風報告的內容,而是對當時干部思想狀況進行深入分析,做出了新的發揮,觸及到長期封建社會造成的一種深層的心理狀態。這篇文章的特點是“形象的概括”。它古今中外,旁征博引,厚積薄發,很富有理趣。
它的第一部分,把封建社會的人際關系做了高度概括。描繪了長期形成的主奴關系: “主子的奴隸轉過臉去又成了奴隸的主子”。“二老爺比大老爺厲害,小鬼比閻王厲害,假洋鬼子比真洋鬼子厲害,包工的比老板厲害,……”在封建社會,統治者努力培養這種主奴關系、英雄與狗熊的二重人格,當大家都認為“閻王好見,小鬼難當”的時候,閻王在金鑾殿上就坐穩了。這生動地描繪出一幅封建帝國金字塔式的人際關系圖,既是理論的,又是文學的。
它的第二部分,對革命隊伍中干部的思想狀況作了分析和概括。指出英雄主義者,不是把自己看得完美無缺,就是把自己看得一錢不值,看一切事物,不是“萬歲”,就是“打倒”,愛絕對化,走極端,這就把那不正之風說得更加形象具體了。
此文整篇既是概括的,又是形象的。形象地概括,概括的形象化。文中形容那英雄主義者: “他們一舉一動好象戲子一樣,專門做給人家看的。為了贏得幾聲‘彩聲’,所以動作起來抹了又抹,扭了又扭,俏了又俏。”把抽象的思想用具體形象表現出來,象魯迅描繪類型一樣,把那英雄主義者描繪得活龍活現,呼之欲出。
有人說,當“官”的不宜寫雜文。可是這篇雜文的作者,寫此文時系中央平原分局書記,職位不謂不高了,誰能說這不是一篇很有雜文味的雜文呢!這篇文章,在45年后的今天,讀來仍很有現實意義,奴才主義仍是社會上的熱門話題,可見這作了高度概括的文章,是很有生命力的。這說明,領導者可以利用他們掌握的大量的情況,進行分析和概括,寫出很有深度的文章來。所以,不必把領導干部劃在雜文創作隊伍之外,而是希望有更多這樣的好文章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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