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仲濟《更夫》原文|注釋|賞析
邦邦,邦邦,打更的敲著梆子,從街的一端慢慢地走來,向街的另一端文慢慢地走去,于是人們都知道時間是在八句半及九句鐘之間了。
這是夜的都市最熱鬧的時間,街上男男女女的行人擁擠著。在摩天的樓房旁,燦爛的電燈下,一個老更夫聳肩縮頸,脅下夾著梆子,提著紙燈,雜在擁擠的人群中,一面敲著,一面蹣跚地走去。邦邦的聲音和街市的情調是那么不調和,更夫的形狀在那一群行人中是那么不調和。一邊是光彩奪目的接接連連的百貨商店的陳列窗,一邊是風掣電馳的流線型的汽車穿梭在平滑的馬路上,就在這行行列列的百貨商店和無盡長的馬路間組成的人行道上,老更夫照例每天八句半至九句鐘間,提著紙糊的燈籠,踽踽地走著。他的燈籠暗淡無光,在燦爛的電燈下,顯得完全是多余的。就連他個人在這樣的場合中出現,也好象完全是多余的。
當第一次看到這老更夫時,我就興起了這樣的意念,以后每次聽到邦邦的聲音,這意念便再浮起一次。我想,在過去的時代里,更夫并不是這么多余而毫無用處的。他不但傳更報點,而且負巡邏守夜的責任。那時,一到了所謂夜深人靜的時節,大概無間于城市村落或大街陋巷,便很少行人了。于是只剩了踽踽獨行的更夫,挾著梆子,提著紙燈或諸葛燈,邦邦的在各街道上穿行。若逢冬夜,加以雨雪的天氣,落著冷雨或飄著寒雪,漆黑的道上,老更夫借著如豆的燈光,聳肩縮頸沿著墻腳彳亍行走的情形,更顯出寒夜的寂冷。
那時不獨街道上有更夫報更打點,據說凡深宅大院中都有自己的更夫。關于這類事情,舊小說中就有許多描寫,多半在寫州縣的衙內或土豪惡霸的家里,英雄好漢去行刺劫獄或搭救落難的弟兄的時候就寫到。衙門內照例院落深大,房屋復雜,這一位或多位行刺或劫獄的豪杰施展飛檐走壁的手段潛入到院子里面了,卻摸不清道路,也找不到房間。正在無可奈何時,就該有一個敲著梆子的更夫邦邦而來了。于是穿夜行衣的大漢從黑影中閃出,伸手把他按倒,明晃晃的樸刀一閃: “不準出聲,出聲就結果了你的狗命。” 問題完全解決了,從他口里問出了太守或縣太爺的臥室或被囚的弟兄的牢房。要問的話問完,樸刀又舉將起來: “好漢饒命! ”“我饒得你,我的刀饒不得你。”手起刀落,更夫被結果了。雖然更夫的職責之一是巡邏守夜,在這種情形下所表現的卻從來就是毫無抵抗力的弱者,他的厄運也永難逃脫,最僥幸的待遇是口中堵了破布,反剪手捆在那里。然后這位豪杰按著他的話找到了太守或縣太爺的臥室,將他一刀兩斷,陪著他被殺的常是他第七第八位姨太太。或是找到了被囚的弟兄的牢房,劈開房門,將他背在身上越墻而去。
這事情若發生在土豪惡霸家里,情形也大致相同,不同者也許惡霸尚未就寢,正在和他的賓客們在輝煌的燈燭下大擺慶賀筵席。這位豪杰按更夫的話尋到后面的一個小院子,將走近時已聽得見他落難弟兄的呻吟聲。于是開門,于是尋見了他被打得寸骨寸傷的弟兄,于是負他逃出虎穴。
在這類場合中,更夫除反而為人指路外,是什么職責也不能盡的。自然除了這類場合,古來的更夫也并不是毫無用處的,在蕩子逾垣幽會,淫婦奸夫夤夜通奸,他能夠在月光下的暗影里窺見,而私地里傳播,背地里作見證,可是連公開出面也不敢,是只配作鄆哥兒那類腳色的。
從古來更夫便是扮演著這末一種可憐的角色。若找較為正大的普遍的供獻,大概就只有打更報點了,思婦怨女,聽到邦邦的聲音乃愈益煩亂,五更調之類的東西乃產生出來。然而時至今日,這工作無需他來擔任了。捕盜破案、奸情起訴,也都用不到他窺破,他作見證。時代已將他變成完全是多余的了。凡多余的東西便很難繼續存在下去,除非他找到了另外存在的理由。這事實雖然可怕,卻是自然的鐵律,是無法更改的。一些被淘汰了的東西都是前例。狗和貓在都市中失去了它們守戶捕鼠的職責,于是不得不退到作為太太小姐的“伴客”的地位上。梅特林克的《青鳥》中那只頸飾紅綢的黑貓泰萊蒂,周身棕色的叭兒狗泰樂,不就是陪著小主人泰爾和曼苔兒去夢游一通么?并不是放下職責不管,而是留在府中確無事做。
那么,已屬于多余的更夫是非作退兵一計不可了,然而他又似乎無處可退,并也毫無退意。因為在霓虹燈下,流線型車旁,他仍每夜不間斷的邦邦地穿行。顯然是他在負隅和自然頑抗,大有抱此以終的意味。我常想,這該是早已消滅的現象了,為什么還存在了下來而繼續存留著呢?他既然毫無用處,他本身是決沒有這力量的,那一定除他本身外另還有種力量在支持他。當年“韓青天”還在山東半島固一世之雄的時候,濟南市忽然提倡廢除舊式結婚儀式。各報記者走訪問市長的結果是,當局并不主張立刻完全廢除,理由是廢除后恐一班吹鼓手將無以為生。今日更夫的存在大概也是同一原因吧?為了這一原因而殘留下來的或者也定不止更夫以及吹鼓手,而這社會所以這末光怪陸離,所以這么新舊兼容,卻又顯得那么不調合,大概也是因此吧。
邦邦,更夫又走來了,雖坐在二層樓的電燈下,我眼前仍浮起了那居住在荒涼的古剎中的穿夜行衣的好漢。連我自己的這種思想也是何等不調合啊!
(1945年2月《微波》第1卷第1期)
賞析 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舊時代的遺留物必然會因不適應新環境的需要而被淘汰。如同一個人失掉新陳代謝生命就會停止一樣,社會生活如果缺乏對僵化的舊事物的不斷淘汰、更新,也就失掉了發展的生機。魯迅當年就說過: “中國的改革,第一要著自然是掃蕩廢物,以造成一個使新生命得能誕生的機運。”(《〈出了象牙之塔〉后記》)本文所寫的“更夫”,過去曾經對社會起過有益的作用,然而在現代化的大都市,卻完全喪失了存在的價值,變成了與當今時代完全無用的東西。這類舊時代的遺留物不能及時淘汰,正是造成社會生活光怪陸離、新舊兼容、停止不前的重要原因。在本文中,作者通過對“更夫”衰亡史的描繪與剖析,深刻地說明了于社會無用的東西難于存在的規律,并對維護舊事物的當局者進行了抨擊。這不僅是對時弊的匡正,也是對社會發展和新事物誕生的有力推動。從這個意義上說,本文的議題,不僅對當時,就是對當今的改革也是有啟發意義的。
用敘事的筆墨來寫雜文,寓義理于情景,是本文最重要的特征。這種方法在魯迅雜文中早有范例。如《說胡須》、《論雷峰塔的倒掉》等。這類雜文沒有廣征博引的論證,也不用抽象的邏輯推理,而是通過講述娓娓動聽的故事表現主題。比如本文主旨是講“凡多余的東西便很難繼續存在”的規律,然而通篇寫的則是“更夫”發展史。作者先以栩栩如生的筆觸描繪“提著紙燈”“敲著梆子”的更夫的形象與現代化大都市高樓快車、燈光燦爛的生活氣氛極端不諧調,說明“更夫”已完全失掉了存在的價值。接著又以倒敘的方法描寫更夫在舊時代“打更報點”對社會做出的“貢獻”,乍看似多余之筆,實際上是與上文相輔相成,從社會需要的東西方能存在的角度,說明了不需要必然被淘汰的道理。整篇作品幾乎全用敘事,文筆優美,描摹逼真,讀之如身臨其境。而深刻的哲理便寓于這生動傳神的敘事之中,使文章不僅有說服力,而且有感染力。讀后給人以藝術的美感,又從中領悟了深刻的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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