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嘯殊《古迷》原文|注釋|賞析
說起來實在是可笑可氣可恥,就是我中國人犯了一種傳染病! 使我國沉滯腐敗,數千年如一日,其病名叫 “古迷”。我到圖書館中,開卷一看,則古迷的毒氣直撲眼簾;我到社會中,聽人開口聲,則古迷的毒氣深震耳鼓。難怪得《新青年》出世以來,就有許多人要做文章來駁,想把它推翻,把它罵倒,諸君須知他們就是古迷病患者的代表,他們的文章就是他們的病狀報告書!
古迷病者正是新青年的對頭。他們正犯著古迷的病,神魂顛倒,如夢如醉。如何同它討論什么文學問題,婦女問題,孔教問題,戲劇問題?他們有病的人,你要請他去品題大菜,他們自然是一點都吃不下去。我今天那起手就開了半斤大黃芒硝開導之藥,請他們試服,看看如何?對中國人說話,非大喝他不留神,非常說他不會意。所以我所說的話,雖然《新青年》中時常道過,卻再要專就這病再說一遍,把他們肚子里的惡濁東西,拿出來給他們瞧瞧。
我幼時做文章,有幾個得意的調子:就是“古圣王之治天下也” “古之豪杰之士”,“古無所謂□□也,有之盡自□□始;故□□非古也”。此非古二字,不僅說他非古而已;蓋含有不言之意;無限之感。用嗚呼時,每續以“世道不古”,“人心不古”,“世風不古”,“斯文不古”,“斯學不古”。
從前有人說邏輯學好;我說那里敵得戰國時惠施公孫龍雞三足牛三耳之精。有人稱贊西洋的工業技術,我說他們還要用蒸氣電氣,我們漢朝孔明的木牛流馬,可以自行自走。讀書有一秘訣,就是“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
稱贊人的詩到極點的時,則曰“得三百篇之遺意焉”,要說壞到極點時,則曰“已遠于三百篇之旨矣”。
“自生民以來,未有如孔子也”。然孔子以前,軒轅伏羲神農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伯夷叔齊柳下惠尚和孔子差不多,以后的人斷斷不如。
《易經》我從前聽得老先生說是宇宙萬物之理都包涵在內。我昔雖不敢不信,然亦嘗疑既有此書包括宇宙萬物之理,又何必要其余之四書五經呢?近年把他評看幾遍,才把個紙燈籠看破,不過是假定某爻代表象,用以記盈虛消息盛衰之理,并沒有什么包含宇宙萬物之理。
《詩經》中大半如“彼茁者葭”之類,簡直不成話。以《詩經》三百篇《唐詩三百首》相較如嬰孩與少年。
《春秋》不過孔子以其政治學說倫理學說寓之于時事褒貶之中。乃朱子中他的毒,以為孔子刪詩書盡是褒貶善惡,就把詩經里淫奔之詩,盡注以刺其人也,胡致堂中他的毒,把全部歷史,盡許以春秋大義。
其余十經,更不待言矣。若說那些是講德道的書,何如著一部提綱挈領條分縷析的書: 豈有對人講德道,不明白曉喻,反叫人去參禪悟法般的讀這些古經么?
我在中國哲學書中,頗用了一點工夫,昔者沾沾自喜,以為頗得要領。其實他著書的人都未曾得哲學要領,無非黃遠生所說的,《籠統主義》。究其籠統主義之由來,非古迷莫屬。彼輩對于古人所未知而模糊說過的,就本《游夏不能贊一辭》之義,牽強以附會之。對于古人所未知而 未說過的,就本《劉郎不敢題糕字》之義,說那個無須研究。
論文則今人不及前清的桐城派。桐城派不及唐宋八家,八家不及班馬,班馬不及左邱明。總之后人不及古人,新的不及舊的!
論書法蘇黃米蔡不及顏歐,顏歐不及魏碑,魏碑不及石鼓文嶧山碑。總之,后人不及古人新的不及舊的!
詞曰詩余,大雅不屑,蓋詞非古也,遠于三百篇之旨也。填詞者必按著唐宋人詞中平仄,一闋是幾句,某句是幾字。是上二下三,上二下四,上三下二……今人既不唱詞,何必設此無謂的拘束? 豈欲使古人唱耶?
詩韻必考究唐宋古音以為依收,一東二冬三肴四豪等必要分開。而著對異韻之字,偏說是同韻。
中華民國的國歌由國會議決,用上古的 “卿云爛兮,糾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我聞國歌一或取祝慶,或寓鼓勵,我國國歌,只是說云說日月,不知是初等小學讀本? 抑是天文教科書? 若云尚古,“則日出而作,日 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一歌,有同等之資格,或比較的有意義。寫字不準寫通用的省字,“為”字 “實” 字 “醫” 字 “聲”字等, 偏偏定要寫 “為” 字“實” 字“醫”字 “聲”字。說字是古人造的,我們何得擅改。然則誰賦倉頡以造字的權利? 李斯何得作小篆? 程邈何得作隸書? 后人何得改為今日的楷書行書草書?
近年排舊革新,全國風靡,乃有許多人提倡起國粹來了。說中國古學,(其重要部分,即陳腐的文學,與籠統的哲學,若說講仁義道德,外國人委實講得更清楚些),雖是無用,然而是國粹,應當保存,于是古書暢銷。五經子史古文詩詞魏碑昆腔等,又極一時之盛。既說他們無用,又說是國粹,要提倡他,保存他,請問把糞蓄在肚子里,如何吃得飯進去?又請問保存那些國粹,待作什么用?唐宋元明清歷代保存了數千年,保得中國做個三等國,岌岌不保旦夕,還說他是國粹。把他棄了專學西洋之學,猶是趕不及,況乎又要分大半精神在這里!
苦心研究了孔子的學問,真正見他的好處,能說出充分理由,而馨香崇拜孔子者,我不管他,若自己沒有把握,聽人駁難孔子就不甘心的一般人,我就說他是古迷。
學佛的有所謂信解行證,先要糊里糊涂的信,次解,次行,次證,我謂如此學去,則做到信的地步,就是中了古迷之毒。然后解其所解行其所行,證一十足古迷之果。
中華民國開幕,是依嶄新的思想,成嶄新組織,然其中演員與劇情,都是些古人古事,古色斑駁,古味盎然。其人則假孔子假關羽,宋江第二,李逵第二,黃天霸第二,其事則漢朝的事,唐朝的事,水滸傳中的事,所以不合時勢,傳為笑柄!
清朝存,說清朝壞,清亡,說清朝好,袁在,說袁壞,袁死,說袁好。此之謂古迷!
一時想起這古迷病,提起筆來,不覺寫了許多證據。請以質諸當世古迷大家,我所說的,還是真的?抑是假的?請了請了。
(《新青年》第6卷第3號)
賞析 “五四”時期,以《新青年》為代表的新文化陣營熱情宣傳新文化新道德,批判舊文化舊道德。對此林紓等封建復古派極力反對,他們誣蔑新文化陣營“覆孔孟,鏟倫常”,聲言要“倡明國粹”。雙方展開激烈論戰。此文就是為抨擊封建復古派而寫的。與其它巧為掩飾的丑類不同,這些古迷們并不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猶抱琵琶半遮面”,而是赤裸裸地跳出來,與新文化陣營公開“罵陣”,歪理當作正理說。所以這篇雜文也不用 “曲筆”,而是進行正面的揮斥褒貶,給“古迷”以迎頭痛擊。辭的語氣雖嫌直白浮露,然而潑辣恣肆,痛快淋漓,有一種真理在手,義正辭嚴的凜然與剛正,一種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壓倒論敵的威懾力。文章多處運用結構大體相似的排比辭格,推漾涌動成文章的氣勢和力量; 也多用反詰句式,直接質問和駁斥“迷古”論者。如“古迷”說: “要保存國粹”,文章反詰道: “請問把糞蓄在肚子里,如何吃得飯進去? 又請問保存那些國粹,待作什么用?唐宋元明清歷代保存了數千年,保得中國做個三等國,岌岌不保旦夕,還說他是國粹?”這種反詰句式,形成一種步步進逼的“辭鋒”,將論敵逼進一種理屈辭窮的境地。這樣,文章以其義正,以其辭嚴,以其氣盛等多重效應駁倒了種種“迷古”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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