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酌酒與裴迪》原文與賞析
王維
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
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
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
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
王維的詩因為山水化、繪畫化、音樂化甚至禪化了,所以讀者往往只注意到他平和沖淡一面,而忽略他金剛怒目一面,仿佛他老人家悠游輞川別業,不食人間煙火,“行到水窮處,臥看云起時”,無嗔無喜,大徹大悟,簡直是“詩佛”。
然而,全面地看,摩詰居士早年也曾豪氣干云,奉使塞外,先屬邊塞詩派麾下(或竟是開風氣之先),后才別祧為盛唐山水田園詩派宗師。論者一般以年齡境遇解釋此種變遷,雖也能自圓其說,但作為評介王維“全人”,終不免隔膜。其實,世間萬物皆寓變與不變的統一,王維仍是王維,用禪宗的話說,自有其不變“本相”,其余種種不過“變相”而已。
王維一生沉浮宦海,安史亂后,“在輞口,其水舟于舍下,別置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 “在京師……退朝之后,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 (《舊唐書本傳》)此種亦顯亦隱,半儒半釋的人生經歷與處世態度,不能不造成巨大的心理落差,猶如碧潭止水,宜清心靜觀;但仰望高谷急湍,依舊凜然飛動,怵目驚心。王維全部詩作與“本相”均可作如是觀,通過《酌酒與裴迪》一詩即可透視此種矛盾心態。
本詩寫于《輞川集》同時,是王維晚年詩作中十分值得玩味的一篇。止水陡起波瀾,入禪未能忘機。表面看是為勸慰友人而作,首句“酌酒與君君自寬”,“君”字且重言之,這是障眼法;骨子里乃胸中郁積塊壘,需與摯友一起借酒澆化。所謂“寬”者,寬人也即寬己,正是因其無法排遣。故次句“人情翻覆似波瀾”,便自憤憤,一曰翻覆,二曰波瀾,與“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互為表里。太上未能忘情,超塵的摩詰居士與世俗的尚書右丞構成鮮明對比。三四句緊承“人情翻覆”,照應止水波瀾的外部刺激,強調矛盾兩端,極言反目成仇,炎涼世態。金圣嘆解這兩句以為磣毒在“白首”,輕薄在“先達”,似未搔著癢處。拙意三句關鍵在“猶”字,白首相知猶且如此,夫復何言,此是沉痛的楬;四句關鍵在“笑”字, 《漢書》 “王陽在位,貢公彈冠”,援手薦引乃同契之義,此處則反用其意,一旦“先達”即笑侮后來彈冠(出仕)者,輕薄排擠,乃至下井落石,此為淋漓之戟罵。圣嘆先生以為“自是千古至今絕妙地獄變相”,誠為得言。這一幅鬼蜮圖或云眾生相,傾注了世俗的愛憎,又參悟覺岸的迷津,一個嫉惡如仇的王維與另一個坐禪學佛的王維復迭,體現了高谷急湍與碧潭止水之統一。
如此,五六兩句便可得到確解。從內容上說,是即景即情,自戶內至室外,為酌酒時舉目所見,由世態炎涼,人情翻覆展示天地無私,萬物親仁,豁然呈現一新境界。摩詰居士畢竟是大手筆,被王靜安先生譽為“攝春草之魂”的“細雨濕流光”,挪來寫映窗草色;禪宗關于“心動” “物動”的著名偈語,移就詠照眼花枝,即使單純作“景語”看,也屬上乘。而其蘊涵則在“全經”,“欲動”,由彰顯至深密,從象外到象內,大千世界,無所不容;返觀人間之蠅營狗茍,于義憤之外,不啻醍醐灌頂,恍然頓悟。從章法上說,律詩中間兩聯要求虛實相生,三四句實寫,五六句則應該化實為虛,措辭表意切忌復犯,方能體現“神韻” “氣象”之妙。金圣嘆亦解為“地獄變相”,未免牽強,王維決不至于如此犯忌。從禪學上說,佛家主“虛靜”,尚“自然”,和光同塵;深一層探求,五六句似還參合“有無”“生滅” “變常”之理;質言之,即處“靜觀” “達觀”態度,與三四句世俗的“勢利” “涼薄”恰成對照。或云:王維晚年詩句句有禪意,未免夸大,但潛在的禪意確實有。末兩句“世事浮云”與“高臥加餐”即順此理路而來。“何足問”有不屑一顧的鄙薄之意,所指實有其人其事,承三四句,“高臥”承五六句,超脫凡俗,養生全性符合禪宗秘諦。前后既錯綜成文,又一氣貫注,足見其構思布局縝密精妙。
如果說,從“金剛怒目”到“沖淡平和”,從儒術到佛學,從兼濟到獨善,符合王維生平行止與詩風嬗變,那么,本詩或可看作是一幅縮影,甚至是開啟其詩歌扃扉的一把鑰匙哩!
上一篇:《王維·送趙都督赴代州得青字》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高適·醉后贈張九旭》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