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
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
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
朝廷愍生還,親故傷老丑。
涕淚受拾遺,流離主恩厚。
柴門雖得去,未忍即開口。
寄書問三川,不知家在否。
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
山中漏茅屋,誰復依戶牖?
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
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
嵚岑猛虎場,郁結回我首。
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后。
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
漢運初中興,生平老耽酒。
沉思歡會處,恐作窮獨叟。
唐肅宗至德二載(757)夏天,杜甫從安史叛軍所占領的長安,脫身西逃至鳳翔行在,驚魂甫定,感慨萬千,授官拾遺,念及妻兒,寫下了這首詩
詩為五古,可以鋪陳。詩分為三大段。首段十二句,詳敘詩人自身遭遇。從“潼關破”到今,使得“妻子隔絕久”。而一己幸得奔至行在,報效朝廷。“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可謂狼狽之至。既而授官,“涕淚受拾遺,流離主恩厚”,不禁感激涕零。詩寫到這里,顯示出杜甫身當世亂,一片憂國之心。當國事稍定后,又憂及家人。“妻子隔絕久”哪能不念及?所以這一句實為全詩之主,詩篇皆由此生發而來。此段末二句,“柴門雖得去,未忍即開口”,勾起下段。下段十二句皆系遙想之情,一層深透一層,“不知家在否?”惦念之至。“殺戮到雞狗”,人命可知。“誰復依戶牖”,當無人蹤。“地冷骨未朽”,人埋了吧?然而又不免存著一線希望: “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該有人能保全性命,盼待著團聚吧?雖然山途險阻,我想著就害怕,但怎能不去呢?結合杜甫另一首詩《北征》來看,我們對于杜甫當時的心境,就了解得更全面而深刻了。末段八句,前四句接應中段,極抒矛盾心理,中心徘徊:寄家書,盼家書,怕家書,“寸心亦何有”,真是肝腸寸斷。杜甫寫人們經亂離后的心境,真是入木三分。然而若僅停留在此,雖深猶小,詩至末四句,又接寫國事。“漢運初中興”,其聲正大。中興有望,詩人亦有酒可耽。從詩篇章法論,實為一提。然而痛定思痛,“沉思歡會處,恐作窮獨叟”,仍然憂思未歇。這四句又和首段起著呼應的作用。
詩篇敘事詳明,抒情真切。在章法上,有鋪敘,有發問,有提有鎖,交叉進行。首尾呼應,頓挫生姿。其寫景處如生,其想象處如繪。景因事而顯,事因景而哀。有實有虛,如嶺斷而云生,青山補墻頭之缺,渾然一氣。其動人處,在字字如見其心,語語如聞其聲。以其真實故能達到如此效果。
“涕淚受拾遺”,以流離而感主恩之厚也;所以“柴門雖得去”,而“未忍即開口”,其意相發。他人寫苦情,一言兩言便了,此老自“寄書問三川”至末,宛轉發揮,蟬聯不斷,字字俱堪墮淚。(王嗣奭《杜臆》卷二)
申涵光曰: “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一時君臣草草,狼籍在目。“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非身經喪亂,不知此語之真。此等詩,無一語空閑,只平平說去,有聲有淚,真三百篇嫡派,人疑杜古鋪敘太實,不知其淋漓慷慨耳。(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五引)
《述懷》詩: “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亂離光景如繪,真至極矣,沉痛極矣。(施補華《峴傭說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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