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謝本師”》原文|注釋|賞析
俄國安特列夫有一個劇本叫做《人的一生》,用五個場面表現一個人從搖籃到墳墓的歷程。在劇本中,“人”的背后常常站著一個象征運命的“灰色的人”,旁邊燃燒著一根象征生命的燭火。故事記得是這樣的: 第一幕在灰黯的房子里,“灰色的人”來等候誕生,一群老婦在室內忙碌著,在產婦呻吟間,“人”呱呱墜地了! “灰色的人”靜靜地燃著燭火,顯示著又一個生命臨到地球來了。第二幕,在貧困窳陋的房子中,蠟燭已點了三分之一,“人”與年輕的妻廝守著忍受饑餓,但他們年輕,戀愛比食欲更強,相依為命,恬然自得。第三幕,“人”已逐漸富厚,在大客廳中開舞蹈會,蠟燭點了三分之二,許多朋友高興地前來赴會,在表面和愛的友情中,有嫉妒與陰謀暗暗進行著。第四幕,在陰沉的大房子中,蠟燭快點完了! 貧困糾纏著 “人” ,婢仆星散,孤寂地陪伴著他的只有一個年老的傭婦。第五幕,在陰暗凄涼的病室里,一群醉漢瘋癲地闖入臥室,燭火跳動,“人”生時圍繞在側的一群老婦又來了! 在垂死的病人床前舞蹈,“灰色的人” 來說: “靜寂,‘人’ 要死了!” 于是燭火闃滅,暗中發出笑聲,復歸死寂,“人” 的一生就這樣完了。
這作品使人感到一種顫栗悸動,在字里行間發酵的是悲哀的宿命論循環論的思想,但是我們敢說有多少人能夠盡其在我,跳開這可悲的生命的軌道呢?
以我們百年來的思想史上,那幾回可怕的 “謝本師” 的事件為例罷! 清末俞曲園曾經以 “治小學不摭商周彝器,治經頗右公羊” 的卓特態度聞名于世,而他的《群經平議》、《古書疑義舉例》諸書,直到今天看來也還鋒芒宛在,但是晚年因為不贊同他的弟子章太炎的革命行動,被章太炎所“謝” 了! 章太炎呢,主“時務”、“昌言”報時的慷慨陳詞,反袁時代以勛章作扇墜直入總統府的豪概,直到今天看來,也還令人高山仰止,但是晚年因為參加 “孫聯帥” 的投壺盛典,又被他的弟子周作人所 “謝” 了! “談龍談虎” 的周作人到今天做了漢奸,又為他的弟子們所 “謝” 了! 這些事件不正令我們想起那個使人痙攣痛苦的劇本么?
“老”該是一個斗士最大的仇敵了,多少人(何止俞,章,周),年青時氣貫長虹,中年時慵慵逸逸,泄泄沓沓,到老來“難得糊涂”,老悖瘋癲,將青年時代的豪情勝慨看做浮躁凌厲之氣,或則捧老莊尼采,鉆公安竟陵,或則從自私出發,無所不為,唯其如此,有的學者以 “人過四十便無用” 來自我解嘲,有的策士在慨嘆著 “年齡對于人生真是何等可怕” ! 年齡對于人生真是如此可怕嗎? 年齡年齡,多少人假汝以橫行不義?其實時間對于另一種人又何曾不是生命的恩惠?幾年前我在香港加路連山參加過蔡元培先生的祭典,望著無數青年鵠立在他靈前,自己在垂首哀悼中,不禁在腦海中泛起了一些須發雪白,眼光深沉的中外革命家、思想家、藝術家的影子,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崇敬和感動,如果說我們一聽見那些老悖腐朽的東西的名字,就如面對著一些丑惡的木乃伊,那么一想起這些有著崇高靈魂的老前輩,自己就宛如一個渺小的教徒踏進了羅馬的大教堂,或者變成一個爬上父親寫字臺上撒尿的小孩子!在中國這樣激蕩的社會中,我們固然見到不少未老先衰的二三十歲的老人,可也見到鶴發童顏的七八十歲的青年,與其說年齡可怕,毋寧說是思想可怕,利欲可怕!
我對于那些年紀輕輕便裝著老成怪相說些居高臨下的話的青年人,對于表面恬淡、實際自私畏事的中年人,對于倚老賣老、認為老就是自己偉大處的老年人,都愿意防他三分,因為無論他年齡多少,那種可怕的毒素已經在發酵了。
(1947年6月開明書店版《秦牧雜文》)
賞析 《“謝本師”》這篇雜文表達了這樣一種思想:人,萬不可因自己一時的壯舉就忘乎所以,居高臨下不思前行。因為時間和世事的流變極可能使以往的一切都喪失意義。能夠抓住時間,賦予行動以新的意義,使自己的思想永葆青春活力的人,才不會被社會、被人民所“謝”。
文章先以三分之一強的篇幅,敘述了安特列夫戲劇《人的一生》的梗概,然后指出這作品“字里行間發酵的是悲哀的宿命論循環論的思想,但是我們敢說有多少人能夠盡其在我,跳開這可悲的生命的軌道呢?”這突兀的起筆,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給人們思想上帶來了疑問和強大沖擊。接下來作者開始以實例,論證他所提出的問題。俞曲園、章太炎、周作人,當其青壯年時都曾卓爾不群、傲然立于世中,成為思想界的英才和青年的一代宗師,但都因其“晚節不終”而被他們的弟子所拒斥,這的確是思想史上“可怕”的事實。可是當初他們自己誰曾料到過后來的命運竟是那樣相仿?難道這就真的是劇本中所渲染的那種不可抗拒的命運安排嗎?
年齡的蠟燭終將會燃盡,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非人力所能左右。但人們應盡力使那燭光不變顏色,它的燃燒才有意義。時間的河流,載著有限的短暫的人生,奔向永恒的境地,無可更改,但人們沒有任何理由和借口說因為這是規律不如及早回頭。他所面臨的唯一選擇,是使那青春的朝氣與豪情變作成熟與堅韌,而不是隨波逐流,聽任命運擺布,更不能自甘墮落逆潮流而動。“老”去的只是皮囊,活下來使人崇敬的是不朽的思想。歷史上無數次的悲劇,都在啟示我們永遠記住這個顛撲不破的真理。
這篇雜文起筆突兀,寓意深遠。特別是文章結尾一段,無論在筆法上還是在思想意義上,都深得魯迅先生雜文的真髓與神韻,有著振聾發聵的警世作用,讀來令人深思又使人振奮,文章結構短小精悍,構思巧妙,語言凝煉,飽含青春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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