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西瀅《共產》原文|注釋|賞析
現在有許多人提倡共產,也有許多人反對共產。反共產的人的最大的理由是中國與共產制度不相宜,共產主義不能實行于中國。我也偏向反共產,可是我的理由是與他們相反的,我卻正是為了共產制度已經在中國實行了。
別的也許說不上,在實行共產制度方面中國是很有成績的。蘇俄以外,中國可以算第一共產的大國了。自然,中國有中國的民族性,中國的共產制度也與蘇俄或世界其余各國的不一樣。世界各國所說的共產,現在無非是勞動者去共資本家的產,平民去共貴族的產,窮人去共富人的產。中國的共產就大不相同了。中國是富人去共窮人的產,官僚去共平民的產。
我們拿一件最容易看見的事來做例。中央公園進門是要門票的。這門票的收入就是維持中央公園的經費,至少是一部分的經費。我們平民,除了窮到出不起十六個銅子而不敢去的人,都負這維持的義務。可是,要是你是一個什么部的官,什么會的委員,胸口掛上一塊牌,你就可以搖搖擺擺的進門,不用買門票。一個人要裝一個電話,寫了信去也許個把月不得復。裝了之后,平日叫號數常常叫不來,兩三個月不出錢就得出亂子。可是要是你是總長、議員,尤其是什么軍辦公處的人,一句話去即刻就來同你裝電話,以后非但一點都沒毛病,并且不用你出半個錢。
同樣,只要你是個闊人,你點的電燈不用你花錢,你打的電報不用你花錢,你坐的輪船火車不用你花錢。你愈闊,你花錢的地方也愈少。你做了頂闊的人,你就不用花一個錢。
還有那國家征收的稅。你愈窮,你出稅的機會也愈多,除非你是不名一文的叫花子。要是你是個闊人,那么什么稅也不用你出了。
在這一點,共產制度的中國實在與資本制度的英美恰恰的相反。他們收稅的原則,非但收入多的人同收入少的人一樣的抽幾分之幾的稅,還要收入愈多的人出稅也愈多。例如一月只有十元的人可以不出稅,一月百元的人抽百分之二,一月十萬元的人,得出百分之三十。好象歐戰的時候,美國的幾個富豪還抽了收入的百分之五十。
所以中國是共產的國家,官僚共平民的產的國家。既然中國的官僚沒有一個不有錢——他怎樣能不富?——富人沒有一個不做官,所以也是富人共窮人的產的國家。
至于共產制度的積極方面,怎樣的刮地皮,怎樣的取回扣,怎樣的收賄賂,怎樣的侵吞公款,總而言之,怎樣的剝削平民去飽自己的私囊,那雖然是大家看慣說慣的事實,也許不見得所有的官全那樣,所以不拿來做例。
在這種共產制度底下少不得發生那當然的結果。做事的拿不到錢,拿錢的不做事。拿錢愈少的做事愈多,拿錢愈多的也做事愈少。你看各衙門里的幾十塊錢一月的錄事,一天都不得空,大一些的官就一月不用到幾次。可是把衙門的錄事先生來同鋪子里的掌柜打一個比,還是誰做的事多,誰拿的錢少?
很少人覺得不做事過不得。就是歡喜做事的人也只喜歡做那自己情愿干的事,至于為了吃飯養家才做的事,做久了也就生厭了。有了那樣不做事可以拿錢的榜樣在眼前,一個人孜孜矻矻的一天工作了十二點鐘還衣不蔽體,食不飽腹,妻子蓬頭垢面,兒女呼號啜泣,自然不免 “有動于中” 了。這樣的制度不掃除,怎樣能叫中國人不想做官?
(1928年6月新月書店版《西瀅閑話》)
賞析 20年代,不管從哪一層意義上講,“共產”一詞都是頗為時髦的,有人提倡,有人反對。但不管提倡或反對都是著眼于將來。然而作者的偏于“反共產”,卻在于它已經在中國實行了,而且很有成績,只不過它與蘇俄及世界各國的意義不同,不是“勞動者去共資本家的產,平民去共貴族的產,窮人去共富人的產”,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富人去共窮人的產,官僚去共平民的產”。這一層作者立意不凡,從一般意義上的提倡與反對之外,另辟蹊徑,提出第三種理解,給讀者造成一種強烈的心理反差,收到了出奇制勝的效果。同時語多譏刺,表現了作者對黑暗的中國社會和腐敗的特權階級的強烈憤懣和不滿。
接著,承題而來,作者以普遍的事實證實自己的立論。從中央公園的門票,說到電話的安裝與維修,從居家使用的電燈,到出外乘坐的輪船火車,乃至國家賦稅的征收,總之,無往而不實行 “共產制度”。其外在特征是愈闊便愈不花錢,愈窮愈要往外掏錢,也就是“官僚共平民的產”、“富人共窮人的產”。這一層雖多是事實的敘述,然而隨處流露出作者對這種不合理現實的憤激之情。
最后一層,作者交代了這種“共產制度”所帶來的消極后果,那就是敗壞了社會風氣,人人都想只拿錢不做事。于是作者慨然有云:“這樣的制度不掃除,怎樣能叫中國人不想做官?”
這一篇對于時弊的抨擊,在《西瀅閑話》中,也許要算是較為激切的。它不僅暴露了舊官僚體制的罪惡,社會的不公正不合理,而且表現出改造這社會、鏟除這制度的愿望。文章立論鮮明,而且多采用對比說明。既有中國和蘇俄的對比,又有中國和歐美的對比,于對比中揭示中國社會生活的獨特和奇異。而這獨特和奇異恰恰證明中國的黑暗和腐敗。文章感情充沛,運筆嫻熟,平淡中有深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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