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斃十與天罡”——瑣談周作人》原文|注釋|賞析
二十年前。
那時候,我是濟南“第一師范”的一個初級學生。學校負責人王祝晨先生,是一個自由主義的教育家,我們的學校,也就成了新思想的發源地。同學們自己辦了“書報介紹社”,里邊的圖書就是拿到目前的市場上,還有被“沒收”的可能。許多新雜志,幾乎是人各一份,而周作人辦的《語絲》,是我們黑夜里的明星,給我們以反抗的動力與勇氣。那時候,整個北方在軍閥的淫威下,刺刀就是真理。濟南,是張宗昌的勢力中心,天天看到抱著“大令”的巡邏隊,皮鞋鞳鞳作響,刀光冷亮,直提個人頭!天天看到殺人,天天有命令向我們學校當局要人,而甚至包圍了房子。
反動激起了反反動,全校的同學幾乎全成了革命黨——國民黨,共產黨。我們進入工廠,走向街頭。壓力雖重,但我們覺得一點也不孤單,周作人的《語絲》,是支持我們戰斗的力量之一。
教育廳長是個老翰林,招生的國文題目,等于八股的科場取士。我寫了一封信投到《語絲》社去,當然是譏嘲與慣怒的報導。開頭四個字是 “豈明先生”。
不久,那個信在《語絲》發表了出來,周作人還復了一個信,一并刊出,他加了一個題目: 《斃十與天罡》。意思是說,軍閥現時得意,好似拿了 “天罡”牌,而我們小民百姓,卻吃了 “斃十”。這是正面文章,反過來說,就是等到“小民百姓” 拿到 “天罡” 時候的話……以下便不言而喻了。
讀到了這個回信,我很高興。一則是抒了憤懣,再則覺得我們有了領導作戰的大將,還怕什么呢? 的確,那時候的《語絲》是反軍閥、反封建的重要陣地。你聽:
“嗚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殺人亂如麻……”
大聲呼喚。
勇敢反抗
周作人——一位眾人眼中的偉大戰士。
周作人從廣大的中國,縮進了 “苦雨齋”,由講戰斗,講學術,一變而“談龍”,“談虎”; 由 “浮爆凌厲” 而升華沖淡,而“看云” ,而 “聽談鬼” ,“學畫蛇” 了。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 。不要讀他的五十自壽詩,單看《人間世》上那一張照片,就叫人恍然若在古荒的廟中,碰到了一個和尚。
為何今在家?——古廟太清苦。
身在人世之間,享世俗之福; 心在俗世之外,免得塵俗紛擾。
這是徹底的自私,徹底的個人主義。
由此而進,文化戰士——漢奸,這是不足怪的。
時代推倒舊的,也捧出新的。
你拿的是“天罡”呢,還是“斃十”?
今天我們試問周作人。
(1946年8月10日《文匯報·筆會》第25期)
賞析 周作人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位復雜人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卓有貢獻,被公認為著名的散文家、文學翻譯家;而在抗日戰爭時期叛國投敵,墮落成國民共討的漢奸文人。《斃十與天罡》充分肯定了周作人前期的進步活動,又尖銳揭露出他后來媚外事敵的可恥行徑。文風犀利,正氣凜然,愛憎分明,褒貶恰當,頗能啟人深思。
作者以其親身經歷的具體事實來寫周作人由進步到反動的巨大變化。周作人早期在倡導文學革命、反對北洋軍閥、抨擊封建道德、張揚個性解放的斗爭中,起過積極作用,做了很多有益于社會的事情。但作者拋開別的不談,只寫自己經歷過的而又最能說明問題的典型事例,繪聲繪色,形象宛然。作者還在濟南第一師范讀書時就接受了新思想,投入反軍閥、反封建的學生運動,因而被反動勢力列入“過激黨”的黑名單。他感到苦悶、壓抑,便投書《語絲》,控訴軍閥張宗昌的倒行逆施。擔任《語絲》編輯的周作人立即給以公開支持,使學生們覺得“有了領導作戰的大將”。待到后來,周作人一步步走向反面,也是作者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文章——寫來,言之鑿鑿有據,諷之句句在理,顯得格外真實可信、親切可感,具有很強的雄辯力和說服力。
采用對比手法,是這篇雜文的另一寫作特點。文章寫出了新思想與舊思想的對比:一方面是自由主義教育家王祝晨與進步學生熱愛新文化、尋找新思想;另一方面是教育廳長老翰林等鼓吹尊孔讀經、推行封建教育——新與舊界線清晰。文章又寫了革命與反動的對比:革命師生追求真理、反抗黑暗;封建軍閥則鎮壓學生、屠殺人民。然而,“反動激起了反反動”——革命勢力與反動勢力壁壘森然。文章還寫了周作人作為“文化戰士”與文化“漢奸”的對比:他始而參加主辦進步文化刊物《語絲》,支持學生運動,抗議軍閥兇殘; 繼而“縮進了‘苦雨齋’”,“一變而‘談龍’,‘談虎’”了,直至最后附逆,成為民族罪人——善與惡涇謂分明。過去他拿“斃十與天罡”來譏諷黑暗勢力;后來他屈膝投敵,變成了自己先前與之斗爭的黑暗勢力。作者以他嘲弄敵人的話反過來挖苦他,可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恰如其分,入木三分。由于對比手法的巧妙運用,作者的抑揚褒貶與愛憎感情表達得異常鮮明突出。而且,相反相成,互為映襯,更使讀者對是非一目了然,因而有所借鏡,知所趨避,收到了雜文諷世警人的社會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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