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燮《還家行》原文|翻譯|注釋|賞析
[清]鄭燮
死者葬沙漠,生者還舊鄉。遙聞齊魯郊,谷黍等人長。目營青岱去,足辭遼海霜。拜墳一痛哭,永別無相望。春秋社燕雁,封淚遠寄將。歸來何所有?兀然空四墻。井蛙跳我灶,狐貍踞我床。驅狐窒鼯鼠,掃徑開堂皇。濕泥涂四壁,嫩草覆新黃。桃花知我至,屋角舒紅芳;舊燕喜我歸,呢喃話空梁。蒲塘春水暖,飛出雙鴛鴦。念我故妻子,羈賣東南莊。圣恩許贖歸,攜錢負橐囊。其妻聞夫至,且喜且徬徨。大義歸故夫,新夫非不良。摘下乳下兒,抽刃割我腸。其兒知永絕,抱頸索阿娘。墮地幾翻覆,淚面涂泥漿。上堂辭姑舅,姑舅淚浪浪。贈我菱花鏡,遺我泥金箱。賜我舊簪珥,包并羅衣裳。好好作家去,永永無相忘。后夫年正少,慚慘難禁當。潛身匿鄰舍,背樹倚夕陽。其妻徑以去,繞隴過林塘。后夫攜兒歸,獨夜臥空房。兒啼父不寐,燈短夜何長。
《還家行》是鄭板橋仿樂府舊題而作的五言歌行。這首詩敘寫一個逃荒者由遼東回到山東故鄉,修整破落的故居;以及故妻和她后夫一家又遭辛酸離別的悲劇。全詩凄慘動人。
開頭“死者葬沙漠,……封淚遠寄將”十句寫逃荒者離開遼東的情景。鄭板橋曾在山東濰縣任知縣,對山東情況較為熟悉。當時濰縣連遭幾次嚴重災荒,由于上層統治階級荒淫昏庸,置老百姓死活于不顧,致使農村大量破產。為了求得生存,許多農家,紛紛背井離鄉,外出逃荒,等到聽說齊魯老家年景好轉,“谷黍等人長”的時候,人們都想回到故鄉。然而有的已經不能回家了,他們已葬身于茫茫戈壁中。因此開頭兩句寫“死者葬沙漠,生者還舊鄉”。“目營青岱去,足辭遼海霜”,“目營”、“足辭”寫盡了逃荒者回故鄉那種輕快歡暢的心緒,大有“漫卷詩書喜欲狂”(杜甫詩句)和“風飄飄以吹衣” (陶淵明詩句)的情致。從字里行間我們可以想見那逃荒者思念家鄉的急切心情。“青岱”、“遼海”顯示了一個闊大的空間,其中包含著逃荒者無限的艱辛。當逃荒者回想到昔日同來的人有的已葬身異鄉不能同行回家,心里又是何等的凄楚啊。 “拜墳一痛苦,永別無相望。春秋社燕雁,封淚遠寄將”。從逃荒者聲淚俱下的訴說寫來,其逃荒者的辛酸與苦難就尤顯沉痛,更加真切動人。
接著, “歸來何所有?……飛出雙鴛鴦”十四句,寫逃荒者回到山東故鄉修整殘破故居的情景。逃荒者回到家里,家里有什么呢?“兀然空四墻”,古人寫貧窮往往用徒立四壁,而這里除了空空然一無所有外,用“兀然”二字,房屋倒塌殘破之狀可想而知。下文又以井蛙在灶上跳來跳去,狐貍在床上安然踞臥來渲染,就更見殘破和荒涼。在經過一番涂壁覆黃的修整之后,殘破的故居煥然一新,而桃花舒紅芳,舊燕話空梁這一自然氛圍的渲染,更有“舒”和“話”二字的運用,把自然景色擬人化,給荒涼的家園帶來了生活的氣息。尤其是“蒲塘春水暖,飛出雙鴛鴦”兩句,使充滿生機的環境氣氛得到了進一步的烘托。而這一句又可作為“念我故妻子”的起興之筆,順暢自然,頗具匠心。
“念我故妻子”以下寫逃荒者贖回故妻,以及故妻和后夫一家遭受的辛酸苦楚。贖回故妻是逃荒者團圓的幸事,而對一個婦女來說卻是進退維谷的窘迫和揪心斷腸的悲傷。“新夫非不良”,但“歸故夫”是“大義”所在。而乳下小兒抱頸索娘,墮地翻覆,淚拌灰土,泥漿涂面,生離猶死別,其慘景叫人目不忍睹。蔡琰《胡笳十八拍》第十六拍寫她別匈奴歸漢邦與親生骨肉離別時的哀怨之情與此相比不是一樣的嗎?“且喜且徬徨”不正是“舊怨平兮新怨長”的寫照嗎?而這里以乳下小兒的行動寫來,比起蔡琰的直言訴說更加凄愴感人。接下來寫“故妻”辭別公婆,這里用鋪排的手法寫公婆流淚浪浪、贈鏡遺箱、賜珥送裳,和“好好作家去,永永無相忘”的叮嚀。 “贈”、“遺”、“賜”幾個同義詞的連用和“好好”、“永永”兩個重疊詞的運用,濃墨如潑,極為鋪張,渲染了一個和睦度日的好端端的家庭氣氛,而就是這樣一個好端端的家庭破散了。詩里無一“悲”字,而哀怨傷悲之情盡矣。最后寫“后夫年正少,慚慘難禁當”。由于“圣恩許贖歸”,他沒有也不可能有挽留妻子的行為和言語,更不忍心親眼看著妻子的離去,只好無聲無息地“潛身匿鄰舍”,百無聊賴地“背樹倚夕陽”。等到天黑了,他的妻子已經“繞隴過林塘”遠去,才領著孩子回到家中。到家中痛苦悲傷,難以入睡,再加上兒啼索娘,這漫漫長夜多么難熬。以“燈短”寫來就更盡情理,也更見凄慘。
這首詩以平實的筆觸烘托氣氛,加上強烈的對比手法,鑄成了一股回腸蕩氣的力量。開始寫逃荒者離開遼東時,以死者和生者對比,死者葬在茫茫戈壁中,使逃荒路上無限空曠和凄涼,在這種環境中,寫生者拜墳與死者永別的痛苦就更有震徹寰宇和撕人心肺的力量。逃荒者歸來后又有兩種氣氛的渲染,一種是“井蛙跳我灶,狐貍踞我床”的荒涼與破落;一種是桃花舒芳,舊燕話梁,鴛鴦成雙戲春水的生機與情趣,二者形成鮮明對比。不禁使人感到在融融的春色中有一種妻離家破的悲涼,反襯出房空無人的哀怨和惆悵,并自然地過渡到“贖妻”。但從總的來把握,這一充滿生機的環境氣氛的渲染卻已經預示了一個破散家庭重新團圓的歡樂。而一這種歡樂氣氛與下文“故妻”離別,一個好端端的家庭破散時那種凄慘場景形成對比,尤其是“舊燕話空梁”和“獨夜臥空房”相互對比映照,使這一對比更為強烈和鮮明。對比說明:一個家庭破散了,而這個破散家庭的團圓又使另一個和睦家庭慘遭破散。這就是在災荒之年統治階級不關心民命給勞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
詩的靈魂在于形成意境的形象,鄭板橋在這首詩中全用渲染氣氛和塑造形象。象一個個活生生的電影鏡頭,而這些鏡頭的組接,跌宕起伏,對比鮮明,真切動人。鄭板橋是“揚州八怪”之一,而“八怪”中唯有他能這樣旗幟鮮明地痛責統治階級荒淫無恥,造成民不聊生的罪行。鄭板橋視農夫為“天地間第一等人”,這首詩也正表現了他對生活在水深火熱,人間地獄里的勞苦人民的極大關注和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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