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江詞》言情贈友詩歌
煙渺渺,碧波遠。白露晞,翠莎晚。
泛綠漪,蒹葭淺。浦風吹帽寒發短。
美人立,江中流。暮雨帆檣江上舟,
夕陽簾櫳江上樓。舟中采蓮紅藕香,
樓前踏翠芳草愁。芳草愁,西風起。
芙蓉花,落秋水。江白如練月如洗,
醉下煙波千萬里。
熟悉 《詩經》的讀者都知道,《秦風》之中有一篇 《蒹葭》,是描寫詩人尋求 “伊人”終不可得的惆悵心情的。其第一章云: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第二、三章字句稍異而內容全同,通過反復詠嘆,渲染出一種 “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 (朱熹語) 的凄迷憂傷境界。對于此詩的主題,向有慕念友人與追求戀人二說。我以為,從詩的纏綿哀婉格調來分析,視為男女戀情之篇更合適。何景明是一個善于擬古的詩人,他的某些詩篇,能在學習古人的表情方式與技巧時加以一定的變化,用以抒寫自己的感情。這首 《秋江詞》,就是從 《蒹葭》篇的意境得到啟發,借古人之境界進行點化,擴張與改鑄,來成功地表達對于一個意中人可望不可及的繾綣之情的。
全詩巧妙地用三言與七言兩種句式長短錯落地配搭而成,這種近乎長短句詞的雜言體式,適宜于就聲傳情,抒寫出婉轉曲折、為一般規整的齊言詩所不容易表達的細膩感情。作者采用的雖是即景傳情的常格,但他為了傳達特定感情而精心塑造的 “有我之境”,卻是極為典型而優美的。詩名 “秋江詞”,全篇都以秋江的瑰麗景色作為抒情背景與依托,情與景自始至終水乳交融地結合在一起,景中含情,就情敷景,意脈貫串,達到了抒情的極致。一上來的四個三字句: “煙渺渺,碧波遠。白露晞,翠莎晚。”用筆簡潔,設色清麗,秋江晚景如在畫中。以下三句: “泛綠漪,蒹葭淺,浦風吹帽寒發短。”從煙波浩渺的大背景中自然而然地引出了駕舟追尋意中人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這七句共是一境,溯其根源,是由 《蒹葭》 篇第二章的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二句變化而出,但內容遠比 《詩經》 原句更為豐富多采,意境更為幽婉層深。特別是抒情主人公形象的徑直出現,更為傳神之妙筆。這里沒有花費力氣去鋪寫他的愁苦之態與執著之意,而只是興到筆隨地作浦風吹帽、寒發蕭疏的清苦肖像勾畫,就使得主人公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相思情懷躍然紙上。“美人立”以下六句,寫對意中人的追求與傾慕。“美人立,江中流”二句,引出那位可望而不可及的“伊人”的形象。這個意境,從《蒹葭》 中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流從之,宛在水中央”等句化出。《明詩別裁》 的編者于此批云: “ ‘美人娟娟隔秋水’ ,風度似之。”這是指的何景明善于學習杜甫。老杜 《寄韓諫議注》 有句云: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何詩實亦受杜句啟發,風度逼肖,只不過杜句寫的是男子,何詩寫的是女子而已。“暮雨”四句,寫抒情主人公秋江黃昏之時幾次追尋美人行蹤。這里是采用雙起雙承的筆法,分寫兩次行動,其意略為:“在一個暮雨瀟瀟的黃昏,我眼見她乘船出江,風姿綽約地采蓮摘藕,她船上透發的香氣馥郁四散,使我為之陶醉; 又一個晴朗的秋江之傍晚,我看見她在夕陽映照的江樓之上倚簾而立,我無從親近她,只能在樓前的草地上徘徊久之,我的渴念之情,使得芳草也為之生愁……”這四句,語約而意豐,哀惋而纏綿,主人公執著而深沉的戀情被淋漓盡致地渲染出來了。詩的最后六句,則自訴愛情落空之后的衷傷落寞的心緒。這一層描寫,是《蒹葭》 中所沒有的,屬于作者自辟蹊徑的創造。“芳草愁,西風起,芙蓉花,落秋水”四句,以頂針續麻的修辭方法,承轉上文之意,以風起花落為喻,暗示愛情落空,所求不遂。這種不露痕跡的描寫,使相思之恨的表達更加含蓄蘊藉,耐人尋味。末二句“江白如練月如洗, 醉下煙波千萬里”, 寫實而又帶夸張, 極自己所求不遂之后的無恨惆悵。在這月色如晝的美麗的秋夜,主人公美夢成空,無聊之極,于是在舟中獨自痛飲。大醉之后,他暈暈忽忽,任從扁舟順流飄下千里萬里,也無暇顧及了。這里不明言愁,而愁懷浩渺之狀隱然可見,作者抒情技巧之高是不待贅言的。全詩主旨是寫失戀之懷,但由于所創境界富于象征性,因而我們甚至可以將它作為追求美好事物而不易得的佳作來看待,不必以戀情詩囿之。何景明的詩,不一味仿古,而是注重新意境的創造,這一點在“前七子”中是較為獨特的。王世貞《藝苑卮言》 贊云:“何仲默如朝霞點水,芙蕖試風。”這首《秋江詞》就充分體現了這種清麗秀朗的意境特征與風格特色。尚須說明的是,《明詩別裁》 的編者對此詩末二句“江白如練月如洗,醉下煙波千萬里”批云: “一本節去末二語,更有余韻。”對這個看法,我們還不能同意。因為這是兩個表達抒情主人公所求不遂的惆悵心情的關鍵句,舍之則使此詩不成全璧。而且這里以景結情,景中含情,空靈蘊藉,“余韻”流于言外,并無意盡于篇之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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