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 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 行路難! 多歧路, 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 直掛云帆濟滄海。
《行路難》為樂府古題,漢代即已有之。余冠英《樂府詩選》注曰:“《行路難》本是漢代歌謠,晉人袁山松改變其聲調,制造新辭,流行一時。現在古辭和原辭都不存。”宋代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七十、七十一共收《行路難》六十首、《從軍中行路難》二首、《變行路難》一首,起自劉宋鮑照, 止于唐末。書中引《樂府解題》曰:“《行路難》備言世路艱難及離別悲傷之意。”統觀鮑照至李白之前的所有作品,或嘆時光之易逝,或嗟世態之炎涼,或悲女子之寵衰,或賦離婦之愁苦,或寫戍卒之艱辛,或吟人生之如夢,除王昌齡《變行路難》寫邊塞激烈的戰斗,高唱“封侯取一戰, 豈復念閨閣”,情緒比較昂揚外,其余均為凄慘愁苦之辭。
而李白《行路難》三首卻自出機杼,有很大的創造性。首先,李白加強了這組詩的政治色彩,他不再從個人的遭遇吟唱悲苦,而是從政治的角度抒寫天下英才盡遭埋沒的悲憤。其次,李白的詩調子比較高昂激烈,盡管第二首寫過“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臺?行路難,歸去來!”第三首寫過“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然而表面的頹放并掩不住骨子里的悲憤。至于第一首的結尾“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則更是積極用世、壯志凌云的砰訇鞺韃之音。
李白《行路難》三首(本文主要講第一首)是開元十八年(730)第一次人長安后, 遭到權貴白眼以后的憤詞。
李白素來胸懷大志,他要“巾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州,不足為難矣”(《代壽山答孟少府書》)。他到了長安以后,結識了玉真公主、張垍等權貴,希望得到他們的援引;后來又隱居在終南山,“金高南山買君顧”(《贈裴十四》),企圖抬高自己身價,以引起皇帝的注意。然而這些努力都落了空,他的處境相當困難,他在《贈新平少年》這首詩中寫道:
……而我竟何為?寒苦坐相仍。長風入短袂,兩手如懷冰。故友不相恤,新交寧見矜。摧殘檻中虎,羈紲韝上鷹。何時騰風云, 搏擊申所能。
把自己比成遭摧殘的檻中猛虎、受羈紲的韝上鷙鷹,其不得志之態躍然紙上。但李白此時正當三十壯盛之年,其搏擊風云的壯志是決不甘心就此被磨滅的。
《行路難》便是在這樣的心境下寫成的。
《行路難》第一首以三組既相互區別又相互聯系的典型形象,表現了詩人奔騰洶涌的三道感情波瀾,準確而生動地抒寫了詩人三個互相緊密聯系的思想階段,出色地完成了“天馬行空,不可羈勒”的詩人自我形象。
開篇六句為第一組,在堅冰塞川、大雪滿山的背景下,出現了美酒佳肴不能下咽、渡河登山走投無路的悲憤形象。“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起筆即以夸張手法寫自己物質生活的豐厚。李白早年,家庭經濟相當富裕,他曾自稱“曩昔東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因此, 旨酒嘉肴,錦衣玉食,當是李白這段時間物質生活的實錄。庸夫俗子處于這樣豐厚的奉養下,大可優游卒歲了。可李白是“心雄萬夫”的人,這種養尊處優、銷磨壯志、材大難用的生活,使他感到極端的痛苦,于是,投箸而起,拔劍四顧,可又心緒茫然,找不到砍殺的對象,看不到前進的途路,這時的痛苦,真是難以用言語來形容。再放目遠望,大河上下,堅冰封凍;太行內外,積雪崢嶸。這既是實寫眼前之景,又是虛擬胸中之情,是賦兼比興的高妙寫法。意謂仕途艱難之至,簡直無一可通!李白常常喜歡以道路的艱難來比喻仕途的艱難,仕途是虛的,道路是實的,這樣寫,有化虛為實、化抽象為形象的作用。
至此,形成詩歌感情的第一道波瀾,帶有強烈悲痛憤慨的色彩。這也是詩人思想發展的第一個階段,表現為客觀上的錦衣玉食、冰塞雪滿與主觀上的壯志凌云、捍格難行之間的矛盾。
中間六句為第二組,以呂尚在未遇文王時垂釣于渭水磻溪、伊尹在受命商湯前夢見乘舟過日月之旁的典故,表現了詩人欲隱不甘、欲仕不能的歧路彷徨的形象。呂尚隱于碧溪終究博得了周文王的禮遇,而自己隱于終南卻毫無結果;伊尹乘舟過日邊的美夢終于成了現實,而自己“安社稷”“濟蒼生”的美夢終成泡影。詩人郁積于心頭的苦悶終于象火山一樣噴薄而出:“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想登上仕途,真是難而又難,難于上青天!詩人面對著仕與隱的歧途,彷徨不安,當今的文王與商湯在哪里呢?言外對唐玄宗充滿了不滿的埋怨情緒(如與第二首中“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臺”等詩句聯系起來體會,就更明顯)。
這是詩歌感情的第二道波瀾,充滿歧路彷徨的痛苦色彩。這也是詩人思想發展的第二個階段,表現為身在江湖、心存魏闕之間的矛盾。
最后兩句為第三組,以宗愨人少志壯的典故,表現了詩人直掛云帆、騰風擊浪、橫渡滄海、高歌猛進、直達理想彼岸的崇高形象。象宗愨這樣的少年,尚且有“愿乘長風破萬里浪”的壯志,李白向來以管晏、張良等古代政治家自許,表示要象戰國時的魯仲連那樣“卻秦振英聲,后世仰末照”(李白《古風五十九首》之十),建立不朽的功業,當然更會搏擊風云而高歌猛進了。
這是詩歌感情的第三道波瀾,是高潮部分,充滿了高瞻遠矚、勇往直前的堅決意志。詩人的思想發展到這第三個階段,以理想的抒發取得了對矛盾的暫時解決。矛盾不是在現實中得到解決,而是在理想中得到解決,這正是浪漫主義詩歌的特征之一。
德國古典哲學大師黑格爾說:“美的要素可分為兩種: 一種是內在的,即內容,另一種是外在的,即內容所借以現出意蘊和特性的東西。內在的顯現于外在的;就借這外在的,人才可以認識到內在的,因為外在的從它本身指引到內在的”(《美學》第一卷)。
李白《行路難》的內容,體現了一種豪邁的、不可羈勒的壯美,已如上述;由于“內在的顯現于外在的”,因此,外在的形式美,也必須深入探討,才能完整地理解欣賞這首詩的美。
首先,《行路難》的動態描寫相當夸張,象電影特寫鏡頭一樣,具有強烈的戲劇效果。請看,詩篇一開始,就出現了一個面對美酒珍羞“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壯士形象,立即使讀者產生懸念:這位壯士究竟為什么不能食?為什么心茫然?盡管這時還不明其中的意蘊,但形象給人的直覺感是異常壯美的,情緒是相當激烈的。這樣,詩篇就立即產生了一種攝人心魂的魅力,使讀者迫不及待想要讀下去,以探明底蘊。“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盡管“欲”“將”二字表明了這不過是一種心理活動,但由于采用了夸張的筆調,給人的動態感極強,使人分明感到了這位壯士的四處碰壁、走投無路。果真是寫道路的不通、交通的艱難嗎?停杯投箸、拔劍四顧、渡河登山等強烈的大動作使人直感到問題決不可能如此簡單。緊接著,“垂釣碧溪”和“乘舟夢日”這兩個特寫鏡頭的出現,終于使詩意明朗化了,原來“仕”與“隱”的感情激流在沖擊著詩人的心胸,才出現了上述強烈的大動作。而這時所出現的歧路彷徨的動態又是和上文拔劍四顧的動態既相呼應又相對照的。最后,長風破浪、掛帆濟海的動作更大更強烈,已將停杯不食、四顧茫然的憤懣和渡河登山、歧路彷徨的困難一掃而空,使人感受到一股沖破一切險波惡浪、勝利駛向理想彼岸的巨大動力。全詩的動態描寫都是十分夸張的、浮雕式的、而又始終緊緊圍繞著“行路難”這個核心。由于始終圍繞核心,因而這些夸張的動態描寫是連貫的、完整的、意圖明確的;由于是浮雕式的,因而這些夸張的動態描寫是形象鮮明的、意蘊豐滿的、含蓄有力的、耐人尋味的。
其次,《行路難》的形象之間跳躍性很強,跨度極大,這正是浪漫主義詩篇的顯著特征之一。停杯投箸、拔劍四顧是在室內面對著酒肴筵宴;欲渡黃河、將登太行是想象著到了室外面對著冰川雪山,一下子從狹隘的境界跳到了寬闊的境界,從細巧的金樽玉盤跳到了雄偉的高山大川。境界是開闊了,而心緒卻更加抑郁堵塞了,從悵然茫然跳到了憤然勃然,用的是相反相成的手法。如果說從停杯拔劍到渡河登山的描寫,詩中用了“欲”“將”二字,表明靠心理活動過渡,還不算跳躍性太大的話,那么,從冰塞川、雪滿山躍到垂釣碧溪、乘舟夢日就跨度極大,簡直沒有任何語氣上和邏輯上的聯系了。然而這決不是脫節,因為詩的內在的、感情上的聯系還是很緊密的。既然仕途擁塞不通、難于上青天,那就垂釣碧溪之上、當一名隱姓埋名的漁父吧,可又壯心不已、大志難抑忽而做夢回到了皇帝身邊。盡管垂釣碧溪的閑適清靜和乘舟夢日的輝赫熱烈跨度也極大,卻靠上述內在的感情線索將其有機地聯系在一起了。詩篇結束時,從歧路彷徨觀望跳到破浪掛帆濟海,是詩人感情上的一次更大的爆發式的飛躍,是使詩篇升華到積極浪漫主義高度的一次決定性的飛躍,當然,如果從形象之間的關系來看,從冰雪擁塞的抑郁之境跳向海闊天空的開朗之境,其跨度顯然是更大的。形象之間的跨度極大而感情上的聯系似斷實連、似松實緊,這就構成這首詩在感情波瀾上的大幅度起伏,出色地完成了奔騰洶涌的詩情的抒發,在藝術上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最后,《行路難》運用典故非常成功,達到了泯滅痕跡、事如己出的化境。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之七載:“論者謂人莫不用事,能令事如己出,天然渾厚,乃可言詩。”又引《西清詩話》說:“杜少陵云:作詩用事,要如禪家語‘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此說詩家秘密藏也……則善用事者,如系風捕影,豈有跡耶?”李白《行路難》第一首,共用了三個典:“閑來垂釣碧溪上”用《韓詩外傳》呂尚的典故,呂尚在未遇周文王之前,曾在磻溪釣魚,后來輔佐周武王滅殷,統一了天下;“忽復乘舟夢日邊”用《宋書·符瑞志》伊尹的典故,伊尹在出仕輔佐商湯王之前,曾經夢見自己乘船在日月旁邊經過;“長風破浪會有時”用《宋書·宗愨傳》中的典,叔父宗炳高尚不仕,宗愨年少時叔父問其志,宗愨說:“愿乘長風,破萬里浪。”李白這三處用典,的確如食鹽融化在水中一樣,只有咸味,而絲毫不見食鹽的痕跡。如果讀者根本不了解典故,對詩意的理解,也沒有大的妨礙。
總之,確如黑格爾所說,這首詩內在的美完全借助于外在的美來顯現它的意蘊和特征的。它的內容美與形式美已達到了高度的和諧的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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