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柳宗元《師友箴并序》原文|注釋|賞析
柳宗元
今之世,為人師者眾笑之,舉世不師,故道益離;為人友者,不以道而以利,舉世無友,故道益棄。嗚呼!生于是病矣,歌以為箴。既以敬己,又以誡人。
不師如之何?吾何以成! 不友如之何?吾何以增!吾欲從師,可從者誰?借有可從,舉世笑之。吾欲取友,可取者誰?借有可取,中道或舍。仲尼不生,牙也久死,二人可作,懼吾不似。
中焉可師,恥焉可友,謹是二物,用惕爾后。道茍在焉,傭丐為偶;道之反是,公侯以走。內考諸古,外考諸物,師乎友乎,敬爾毋忽。
《師友箴并序》是柳宗元論述為師為友問題的一篇短文章。箴,勸誡的意思,也是古代屬于規(guī)勸、告誡性質的一種文體。
這篇文章所論,本非什么大題目,但短短二百多字,以刀劈斧削之行文、氣勢凌厲之筆鋒,闡明觀點,直抒己見,其立論之堅實,幾不容人撼其半分。讀此文,則覺呵成一氣,至尾意猶難平,嘆其收束何以匆匆!然掩卷思之,直覺其言其文若增添一字,便成蛇足。全文惜墨如金,能于寥寥之筆中有理有據(jù)、言簡意賅地點透問題實質,將柳子沉郁之心和盤托出,殊屬不易。
劉禹錫在《河東先生集》的序文中說:“天下文人爭執(zhí)所長,與時而奮,粲然如繁星滿天,而芒寒色正人望而敬者,五行而已。河東柳子厚,斯人望而敬者歟!”這段評論,千年以降,實不過分。然而柳宗元何以獲得天下文士“望而敬”的地位呢?根本在于他的不與勢利之徒茍茍然、戚戚然的冰清之心,以及無愧于頂天立地男兒漢的凜凜風骨。“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茍直,雖死不可回也。”(《與韓愈論史官書》) 這種為貫徹自己所奉之“道”而百死猶不悔的精神,確實“芒寒色正”,令一般文人汗顏。
道,在柳宗元的思想中處于核心地位,“中焉可師,恥焉可友”,凡立言立行與“道”相符的人,方可以為師; 而以利為恥的人,方可以為友。《師友箴并序》正是柳宗元闡發(fā)其“大中之道”的文章風范在一個具體問題上的體現(xiàn)。
“今之世,為人師者眾笑之,舉世不師,故道益離; 為人友者,不以道而以利,舉世無友,故道益棄。”首句開門見山,不枝不蔓,金石落地般地提出師與道、友與道的關系。同時,將犀利的筆觸直指中唐世風。當時,“時議者率以拱默保位者為明智,以柔順安身者為賢能,以直言危行者為狂愚,以中立守道者為凝滯。故朝寡敢言之士,廷鮮執(zhí)咎之臣,自國及家,浸以成習。” (白居易《策林·使百職修皇綱振》) 柳宗元對此是痛心疾首的,他感嘆中唐世風日下,以道取師取友之習蕩然無存。然而不止于此,他更深一層的感嘆是哀己之道不得行于天下,所以,在提出師與道、友與道的關系之后,他深入一層,在“箴”中明確提出了道有不同的觀點:“仲尼不生,牙也久死,二人可作,懼吾不似。”號稱“賢人七十,弟子三千”,善持道以教人的孔子不會再生,而以不尚私利、尊友薦賢著稱于世的鮑叔牙也已然作古,這種為師為友的典范今世是難以再現(xiàn)了。但即使二人再生,恐怕我的“道”與他們的“道”也不一樣。“吾欲從師,可從者誰?”這一問語是深沉的。柳宗元對當時學者陸淳推崇服膺之至,對陸淳“以生人為主”的“大中之道”早就以心許之,并執(zhí)弟子禮師事陸淳,然而陸淳旋即病故,“不克卒業(yè)。”(《答元饒州論春秋書》) 可師者溘然長逝,而永貞革新的失敗,令“大中之道”行于天下的理想破滅。柳宗元的心情是悲憤的。悲憤中流動著希望,他贊賞韓愈“抗顏為人師”的行動,但令韓愈的正統(tǒng)儒家之道師傳于天下,又很不甘心,故此文在強調師道的同時,也暗指了師什么“道”的問題。
“吾欲取友,可取者誰?”另一句問語,同樣深沉而悲憤。永貞革新驟起,柳宗元名聲大震,一時皆艷慕與之交,可謂高朋滿座,賓客踵門。然而好景不長,革新失敗,被貶永州,政敵恨猶未解,誣之以謀逆大罪,必欲置柳宗元于死地,當此之時。“交游解散,羞與為戚; 生平向慕,毀書滅跡。”(《答問》) 更有“飾智求仕者,更詈仆以悅仇人之心,日為新奇,務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仆輩坐益困辱,萬罪橫生,不知其端。”(《與肖翰林俛書》) 這種感受該是何等深刻! 人心勢利,世態(tài)炎涼,道之不行,友之不常,這一歷史上堪稱不正常的正常現(xiàn)象,柳宗元終得以身心盡嘗其中況味,同時,也就迫使他對歷史相類現(xiàn)象逐一進行反省性的考察。歷史上與柳宗元命運相似之人俯拾即是: 李斯友于韓非,并薦韓非于秦王,然而韓非入獄,李斯囿于私利,不但沒有鼎力相救,反而落井下石,促秦王以誅韓非;司馬遷因李陵案入獄,“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司馬遷《報任安書》),諸如此類的歷史悲劇,平素讀之,或許一灑同情之淚;而當自己成為悲劇中人時,同情之淚便為血的沉思所替代。在《師友箴并序》中,柳宗元并沒有舉出任何一件歷史事件以為例證,而所有的悲劇人物盡聚于胸腔,經過痛苦的沉淀,終于結晶為一個憤憤然而又冷冷然的結論:“道茍在焉,傭丐為偶;道之反是,公侯以走。內考諸古,外考諸物,師乎友乎,敬爾毋忽”。如果能堅持中道的,即使是傭人、乞丐,也可以作為老師和朋友;背棄了中道的,就是公侯將相,也要離開他們。內要考察于歷史,外要考察于社會現(xiàn)實,對于從師交友,要警戒不要疏忽。
這篇文章分為序與箴兩部分。首段針對中唐人際關系緊張,人心惕怵,唯求保身的現(xiàn)象,指出中道日漸離棄的社會現(xiàn)實。次段點明從師交友的必要性及迫于世風,師無可從而友無可交的可悲狀況。結尾做出潛心于道,慎擇師友的結論。全文在結構上安排有序,層層深入;用語則如截鐵斬釘,不容置疑,其中采用問句,加強了感情色彩和撼人的力量。文章純如韓愈所論“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劉禹錫《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雄深處,是思想內容上的深刻透辟;雅健處,則是語言文風的簡潔有力。以這種宛如重巒疊嶂、挺立峭拔的文勢,點明從師交友是重于“道”還是重于“利”的問題,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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