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懋庸《神奇的四川》原文|注釋|賞析
久聞四川是個神奇的世界,那里的人民過年過得特別快,從同一紀元算起,在同一時期內,別地方的人們方到24年,四川人至少已到40多年了。關于這事,我們非四川人,向來只聽到零星的一些傳說,不知究竟如何。我在最近出版的《汗血月刊》第4卷第4號上,偶然看到了詳情。
4卷4號的《汗血月刊》,是“各省現實政治調查專號” ,里面的精彩文字,據編者說,“首推葉翔之君的《四川現實政治調查》”一文。葉君調查得四川各軍征收糧稅的情形如下:
“(甲)二十一軍——二十一軍征糧,前為一年四征,現已改為一年分上下兩季征收,但糧額加重,無異是以四年預征全數,在一年中分兩次收取,附加甚重,正糧與附加稅的比率,竟達1與20之比,如瀘縣每糧一石,共須附加13元6角1分,現已預征至40余年。
(乙)二十軍——二十軍征糧,一年六征,每糧一石,正額24元,附加須53元,現已預征至民國53年。
(丙)二十九軍——二十九軍征糧,一年六征,每糧一石,附加洋8元9角,現已預征至民國73年。
(丁)二十八軍——二十八軍征糧,一年六征,現已預征至民國78年。
(戊)其他各軍——二十四軍征糧,一年八征,現已預征至民國60余年。二十三軍在以前的征糧情形,最可駭人,約預征在民國100年以上。新編第六師,已預征至民國58年。新編二十三師,現已預征至民國57年。”
這樣一篇細帳,給他省的人們看看是頗有意思的。我的在浙東的老家,并無分寸的土地,然而不知道為什么卻有糧稅,作為家長的我的伯父,常常因為無力納糧,被捉去坐監。每逢糧差下鄉,便是我家最憂恐的時候。然而,我們所未納的卻是舊糧,有的還是前清時候欠下的,比起四川的情形來,的確不可同日而語了。四川各軍的預征糧稅,據說在民五以后,自民五至今,已征到100余年,這樣加速度地下去,說不定在民國100年之前預征到1000余年,“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這兩句古詩,也可為四川農民詠了。
然而,四川畢竟是天賦之國,土地的出息那么大,在“正供”和“附加”的重征之下,經得起預征四五十年到一百年之多,較之一天只會生一個金蛋經不起破腹預支的鴨子,確實強得多了。但這也許是四川各軍的洪福齊天所致罷,這樣的天賦,實在也太grotesque①了。
不過,據葉翔之君說來,這個神奇的四川,也必至達到兩種結果: “一是軍方不顧民困,再深刻的搜刮,必至官逼民反,釀成民變。二是收入不敷支出,(那樣的收入還不敷支出! )軍方負債更重,促成金融的崩潰,而軍隊本身亦同時瓦解。”
所以在同一期《汗血月刊》上,吳致華先生“仿魯迅的調子”叫道: “救救川人!”
(1983年三聯書店版《徐懋庸雜文集》)
注釋 ①grotesque——英文,奇異的,奇怪的。
賞析 徐懋庸的雜文師承魯迅,尤其繼承發揚了魯迅的戰斗精神。他在30年代所寫的雜文確如匕首、投槍,“鋒利而切實” 。《神奇的四川》即為典型一例。文章以犀利的筆法抨擊了封建軍閥的橫征暴斂,揭露了舊中國社會的黑暗和勞動人民的悲慘命運。
四川何以神奇? 駭人聽聞的事實最能說明問題,作者干脆將《四川現實政治調查》中的“精彩文字”引錄文中,這樣,“久聞”的四川之神奇即可昭然若揭。引錄的這一段觸目驚心的紀實性文字,使文章從一開始就顯得鋒芒畢露,以至使我們感到作者非要呼天嗆地般痛罵一番不可了。但恰恰相反,一句“這樣一篇細帳,給他省的人們看看是頗有意思的”,將積蘊在作者心中的難以抑制的憤激之情,化作了不急不徐、從容不迫的語言,寓熱于冷,藏急于緩,文勢也愈發顯得奇警了。接著作者以自己的家鄉同四川相比,一個是還在納前清時欠下的舊糧,一個是已經開始預征百年后的糧稅,中國社會的混亂與畸形全包含在這一個奇異的對照之中了。接下來反說正說,表面上慨嘆“四川畢竟是天賦之國……經得起預征四五十年到一百年之多”,實際上是對封建軍閥恣意盤剝和貪得無厭的莫大嘲諷與有力的控訴。這種無止境的盤剝的結果是什么呢?作者引用同一篇調查的說法,一是官逼民反,一是軍方仍入不敷出,遂自行瓦解。這第二種結果尤其令人驚詫,作者雖未作臧否,讀者卻可以想到,既已預征到百年之后尚入不敷出,則結果只有一個——唯繼續預征下去才是,所謂軍方自行瓦解之說實屬無稽之談。此時無聲勝有聲,作者不去駁斥“瓦解”說,正是一種憤慨到了極點的表示。
縱觀本文,思路全由 “神奇”而展開,無論陳列事實,抑或抒寫感受,均不枝不蔓,做到了高度的集中與簡潔。文章的氣勢,自始至終從容而舒緩,作者竭力將激憤之情深藏于冷靜的表層之下。然而讀罷全文,軍閥的殘暴與農人的悲慘,卻能強烈地沖擊讀者的心扉,使人自然地要同作者一道疾呼: “救救川人! ”這種藝術效果,在雜文欣賞中,大約也并不常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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