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①的鳳霞于1975年突患重病, 不能動轉, 送醫院搶救。不幸的是, 醫院當時把她所患的“腦血栓”誤診為“腦溢血”, 可能是由于這樣的原因, 以致形成至今未能痊愈的左肢行動不便的后遺癥。在3年之后,一次腦血管造影檢查時才得到確診, 而現在患病已進入第5個年頭了。
和我相識的某一些女同志那樣,鳳霞對待生活心胸不夠開闊,想不開, 愛后悔。常常說:我不該這樣, 不該那樣……得病的這4年多以來,更愛說: “假如我沒病的話,我……”尤其在看戲的時候, 看見同時代的小朋友、老伙伴仍舊活躍在舞臺上的時候,就受不了,就難受得要命,若不是我或孩子們在一邊打岔、說笑話、扯開或是轉移她的注意力,她便會流下淚來,活像個多愁善感的林黛玉;這尤其是晚上坐在屋里看電視的時候。
熟悉鳳霞的人都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她從來就是個一刻也不能閑著的人。在她的回憶錄里面,有很多的篇幅是寫她幼小時在家里、在師傅家里、在前臺后臺、在工廠、在種種不同的場合里干各種勞動活的情況。在勞動上,她是個真正的多面手。除去她的本職工作演戲本身就是十分繁重的勞動之外,她會做飯、做各種面食、燒菜——能為她喜歡的客人親手燒出整桌的筵席;能裁剪、縫制衣服,從中裝的絲棉襖到西裝的外衣褲以至襯衫。又能織各式各樣的毛衣, 多少年來我和孩子們以及她自己身上穿的毛衣大都是她一針一線織出來的……
她從七八歲起, 在戲班里演小孩戲、配角戲,從十三四歲開始演主角戲。舊社會的小評劇班一年演到頭,除掉春節前的幾天封箱之外,從來也不休息。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全國解放后的1951年,星期天還要加演日場, 甚至在臺上吐了血還滿不在乎地繼續演戲。
難以設想,就是這樣一個曾經在黑暗的舊社會受盡苦難的評劇演員新鳳霞,從1966年開始竟被剝奪了演戲的權利。不演戲可干什么呢?她在深達十幾米的地下挖了6年防空洞……
當然,若從1957年算起,她承受的折磨遠遠不止于此。即使是挖這6年防空洞的時節,我看她也還是安心和愉快的,沒有感覺太大的痛苦。每天晚上回家, 高高興興地提著買回來的蔬菜,進廚房做晚飯; 因為這比前幾年關在單位里不準回家, 和后來自己可以回家了,而丈夫又一連幾年不許回家、乃至生了重病進醫院動手術也不許通知家里可又強多了。
風霞寫的文章將收聚成冊, 并將出版《回憶錄》 了,這在我們家里說來可不是一樁小事。這使我回想起23年以前, 時間是1957年6月14日, 《人民日報》第8版發表了她的第一篇習作,題目叫做:《過年》。文末有一段《編者附記》,說:
評劇名演員新鳳霞,解放后開始學文化,去年已讀完了初中課程。最近,她在休息中練習作文,寫了一些生活回憶。這里登的就是其中的一篇。
在這以后的第5天, 即6月19日, 鳳霞寫的第二篇文章《姑媽》仍在《人民日報》第8版發表。可能那時編輯準備發表的還不僅這兩篇文章……但是誰都記得,這時開始了一個叫做“反右派”的政治運動,我是首當其沖的受到批判者,跟著就株連及于妻子。情況迅速惡化, 鳳霞的寫作雖然只是剛剛開始便被扼殺了。
鳳霞從來不讓她的手閑著,也表現在她的“寫作”上;文章不寫了,丈夫去了極北的邊荒。這時尊敬的前輩老舍先生對她十分關心地囑咐著: “你給祖光多寫點信, 寫信也是練習文化,像作文一樣, 多寫,祖光看了高興……”因此,我在北大荒的3年,收到過妻子無數的來信,有時會一天收到好幾封信。但是這所有的家信, 在后來的又一場10年災難當中,全部被抄個凈光了。
鳳霞不怕勞動,勞動從來就是她的本色,她也從來沒有被勞動壓倒過。既然不準演戲,甚至不許寫信;毋寧說,勞動能使自己得到寄托,得到愉快。但是,更大的不幸襲來,一次新的迫害使她病倒,竟致連勞動而不可得了。
但是在不幸之中也有大幸。鳳霞病在左肢, 左手左腳舉動不便,可是右半側還依然是健康的。頭腦十分清楚, 口齒也照舊那么伶俐;所以她還能說, 還能唱, 用這個來教學生。還有一部分時間用于針灸和按摩醫生的治療以及散步, 作為恢復肢體的活動鍛煉。此外,她還畫國畫,畫梅花、藤蘿、南瓜和桃子……然而還有更多的時間怎樣安排呢?我對鳳霞說: “寫文章吧。像你當年學文化交作業那樣, 你想到什么就寫什么, 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吧。”
鳳霞聽我的話,提筆就寫, 寫得這么多,這么快,她的思路就像一股從山頂倒瀉下來的湍急的清泉, 不停地流呵流……寫得最多的一天我約略計算了一下字數, 約一萬字左右。我從事寫作超過了40年,也從來沒有一天寫過這么多!
鳳霞的文化其實不到中學程度。加上她粗心, 不細致, 識字也不多;因此每篇文章當中都有大量的錯別字, 同音或近似音的假借字,甚至有她自己隨手創造出來的十分潦草的只有我才能認識的字;也有重復繁瑣的、需要猜測才能辨識的字和句子以及用畫來代替的字……但是可貴的是她的深摯樸實的感情,對我說來是聞所未聞的傳奇式的生活經歷和她獨具風格的語言,這都是別人代替不了的。
她的寫作范圍極其廣泛。寫她的家庭,她的童年,她的學藝和賣藝生涯、演戲經驗,她的同臺演戲的伙伴, 一些渺小的小人物和當代的著名藝人,貪婪的戲園老板、財主、惡霸, 寫舊社會,也寫新社會, 寫地獄的黑暗, 寫友誼、良心和反抗, 有血和淚,也有衷心的歡笑……但是由于她寫的都只限于她個人的經歷,每一篇文章都是她個人的親身感受。所以也可以說,她的寫作范圍又是極其狹窄的。
值得感謝的是香港《大公報》和《文匯報》以及《海洋文藝》從兩年以前便開始連續發表鳳霞的文章。那時候雖然萬惡的“四人幫”已經被粉碎了, 但是還不能設想我們國內的報紙和雜志會發表這樣的文章。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的鳳霞的文章是先給香港讀者留下印象然后再引起國內雜志和報紙的注意的。近一年來,鳳霞的文章在我們自己的報紙雜志上也不斷地發表了,這對鳳霞是一個巨大的鼓舞力量。對我來說, 讀了鳳霞的大量文章之后, 才使我知道她的50年生活經歷是這樣曲折、這樣復雜、這樣豐富多彩、這樣充滿了酸甜苦辣。1978年末我寫了一個話劇本《闖江湖》就全是采用鳳霞提供的素材。使我和許多看過這個劇本的朋友們都感覺到,把舊社會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評劇藝人的血淚史用文字記錄下來是有意義的。
香港三聯書店和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將分別同時出版《新鳳霞回憶錄》,這是鳳霞寫出的回憶文章的一部分。她還將繼續寫下去,她腦子里留下的素材好像永遠也寫不完。
我和鳳霞共同生活了約近30年, 其間曾被強迫離開約8年。但是,使我更多地了解她,卻是在讀了她所寫的這些文章之后,使我認識了我過去從未接觸過的一個新的天地, 并且常常使我感動落淚。鳳霞是在受侮辱被損害的貧民窟里長大的,但是像荷花一樣出污泥而不染, 堅貞,有骨氣;在舊社會這樣,在新社會也是這樣。同樣是我所崇敬的老舍先生在1961年我從風雪三年的北大荒回到北京時和舒師母一起對我說道:“鳳霞得到了人們的尊重,她的心是金子做的。”鳳霞告訴過我,她小時候非常熱愛和佩服的一位正直的彈弦子的老藝人瞎大爺常給她和一群同年齡的孩子們講古說書,講忠臣義士、烈夫貞婦,告訴孩子們:“男學關云長,女學王寶釧。”當然,這是過了時的封建道德, 可是忠實的鳳霞卻就是這么做的。鳳霞常對我說: “你不要當著孩子的面批評我。常言道: 當面教子, 背后教妻。”而現在,疾風知勁草, 由于經過了嚴峻的考驗,事實昭昭在人耳目,我得以無所顧忌地“當眾夸妻” 了。
鳳霞的一生過來不易, 受過貧窮,受過凍餓,受過說不盡的欺侮折磨,但是她都能禁受,在最強大的壓力和打擊面前沒有屈服,沒有討饒,沒有流淚。然而她卻受不得哀憐和同情,常常在人家安慰和憐惜她的時候便哭起來了。我想,經過了這10年災難的同志們將都會理解和體驗過這樣的感情。而現在, 噩夢一般的生活終于過去,我們應當高興,像我們的老朋友畫家丁聰告訴我的: “我給鳳霞畫插圖,就是為了讓她高興。”他畫的那一幅幅生動有趣、意味深長的插圖,又豈止是使我們高興而已。像詩人艾青對我說的: “給別人寫序我實在沒有時間,可是給鳳霞寫序我不能拒絕……”當高瑛夫人把艾青的序文交到我手里的時候,我讀著讀著,流下感激的眼淚。這樣, 書店給這個識字不多、文化不高的民間藝人新鳳霞出版這樣一本《回憶錄》, 即使本來沒有為了使她高興的原因, 但卻真是會使她高興,也使許多關心她的人高興的。
最后我要提一下“關心她的人”。鳳霞從1966年被迫離開舞臺,后來又因病不能登臺, 至今已經14年之久。但是多情的觀眾沒有忘記他們心愛的演員,從1976年到現在的4年當中, 有無以數計的不相識者通過來信、登門來訪、寄贈藥品和其他禮品、食物, 用各種不同的方式表示了對病人的深切關懷。尤其是近兩年來她的兩部影片《劉巧兒》和《花為媒》在全國重新放映,收到的觀眾來信就更多了,使病中的鳳霞如同生活在坦蕩的春風和溫暖的海洋里一樣。對這么多熱情洋溢的來信是難以一一答復的,但對病人來說,這種珍貴的同情和友誼,可是最大的鼓舞。因此,這本《新鳳霞回憶錄》的出版也應是作為這個病人、一個最知道感恩的病人對無數的關心者的答謝吧!
(《新鳳霞回憶錄》,百花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
原注 ①在我們的家庭里,避諱“可憐”這兩個字。鳳霞的自尊心特別強, 尤其是在得病之后,她曾對我說:“假如你是在可憐我,你就給我走開!”我對她說:“你別多心。你會好的。我把你看作一個體操運動員,在一場競賽當中受了傷;只不過傷勢重了些,需要較長時間才能恢復。痊愈之后你還會登上舞臺的。”事實上不止一個醫生也是這么說的,并且是信心百倍地為她進行治療的。
賞析 這是一篇十分感人、寫得很有特色的后記。
新鳳霞是我國著名的評劇表演藝術家。13歲時主演《打狗勸夫》正式登臺,14歲時主演《三笑點秋香》,轟動了劇壇。她廣泛吸收兄弟劇種的精華,豐富提高自己的藝術修養。全國解放初期,她演出表現新生活的《小二黑結婚》、《劉巧兒》等劇,受到熱烈歡迎。她在中國評劇院期間,大膽創造,形成了自己清新甜潤、玲瓏委婉、剛柔相濟、吐字清晰、韻味濃厚、旋律優美的“新”派唱腔,風靡全國評劇界。她主演的《劉巧兒》、《花為媒》被拍成電影,極受好評。這樣一位著名表演藝術家,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殘,失去登臺表演的機會,她只好在家培養青年演員,同時著書做畫。《新鳳霞回憶錄》就是她寫出來出版的第一本書。吳祖光義不容辭又是非常動情地為這本書寫下了這篇后記。
作為新鳳霞的丈夫,吳祖光在這篇后記里交代了這本書的寫作緣起、艱難著述的經過, 以及作者寫書時的心態。對于這些,吳祖光自是最了解實情的人,由他寫后記自然也是最恰當的人選。這不僅因為吳祖光最了解新鳳霞,在她因不能登臺演出陷于苦悶的時候,是吳祖光鼓勵她寫作,讓她想到什么就寫什么,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令吳祖光十分驚訝的是,新鳳霞提筆就寫,寫得這么多,這么快,她的思路像從山頂倒瀉下來的清泉,不停地流呵流,寫得最多的一天竟寫了上萬字,而且有寫不完的生活積累。這令吳祖光這位寫作了四十多年的作家也贊嘆不已,禁不住“當眾夸妻”了。
新鳳霞盡管只有中學文化程度,寫作時用了許錯別字、假借字以及別人不能識別的字,實在寫不出字時還只好用圖畫來代替,但她的寫作很有特色。“可貴的是她的深摯樸實的感情,對我說來是聞所未聞的傳奇式的生活經歷和她獨具風格的語言,這都是別人代替不了的。”吳祖光驚嘆:她的生活是這樣曲折、這樣復雜、這樣豐富多彩,這樣充滿了酸甜苦辣……
從這篇后記中,我們看到新鳳霞寫這本書竟得到了那么多的熱心人的支持與幫助。吳祖光在寫書過程中付出的心力不用說了。畫家丁聰為她的書畫插圖,還友愛地說:“我給鳳霞畫插圖,就是為了讓她高興。”詩人艾青已經很少為別人寫序跋了,但對新鳳霞是個例外,特意為這本書寫了序文。香港、內地兩家出版社的編輯也給予很大的支持。
全國無數的觀眾,一直關懷著新鳳霞,給她寫的書信一封接一封,有的登門來訪,有的寄贈藥品和食物,對這位著名表演藝術家,表示了無限的關懷和愛護。這么多的信件自然是無法一一作復的。吳祖光的這篇后記最后點到,這本書的出版,也是這位病人、這位最知道感恩的病人對無數關心者的答謝。這是點睛之舉,不容小看這句話,它表明了這位藝術家與千萬個觀眾之間的血肉聯系,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本書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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