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典札記·說蘇軾[水調(diào)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一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此詞久已膾炙人口,正如南宋胡仔所說:“中秋詞,自東坡[水調(diào)歌頭]一出,余詞盡廢。”(《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九)本無煩詳加剖析。惟近年解此詞者每多異說,使讀者莫衷一是。故今略加考辨,聊申己意。但這也只算“一家之言”,更不敢強人以就我也。
一、辨誤與榷疑
開頭兩句,自宋末選本《草堂詩余》所附注文即以為出自李白《把酒問月》:“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近人亦多無異議。惟1983年6月7日光明日報“文學(xué)遺產(chǎn)”載有《東坡中秋詞臆說》一文,卻把“明月幾時有”理解為非疑問句,并同意某些人主張,認(rèn)為把此句與《把酒問月》聯(lián)系到一起“是錯誤的”。這位作者把第一句譯作:“今晚的月亮怎么這樣美呀! 什么時候有過這樣的月亮呀!”而對第三、四句則譯作“不知今天晚上是天上什么好日子呀!”首句加進“這樣美”的意思,已屬“添字解經(jīng)”;而把“何年”譯為“好日子”尤近于主觀武斷。真有點像“臆說”了。人們之所以認(rèn)為蘇詞出于李詩,正緣第二句的“把酒”、“青天”都與李詩用語切合。而此文作者卻說:“中間插上‘把酒問青天’,只是為了突出贊美的語氣,是無須回答的。”這樣就硬把蘇詞和李詩的淵源關(guān)系輕易地給否定、切斷了。竊以為這樣來詮釋古人作品,態(tài)度是不夠嚴(yán)肅的。但這恐怕還是由于對詞的主旨理解彼此不同,才產(chǎn)生這樣的歧異,說詳下。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各家注本多引唐人傳奇《周秦行紀(jì)》:“共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此篇偽托牛僧孺作,殆出于晚唐五代文人之手。不知中唐戴叔倫《二靈寺守歲》詩已有此句:“已悟化城非樂界,不知今夕是何年。”聯(lián)系蘇詞有“人間”、“天上”之語,似與戴詩用意更為接近。
“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二句實化用兩典。關(guān)于“瓊樓玉宇”,我翻了三四種選本及近人賞析文章,皆謂出于《大業(yè)拾遺記》,所謂瞿乾佑于江岸玩月,“俄見月規(guī)半天,瓊樓玉宇爛然”是也。按《大業(yè)拾遺記》題唐顏師古撰,今本僅一卷,見《說郛》卷一百一十,《香艷叢書》第三集亦收入,內(nèi)容泛記隋煬帝后宮綺聞,疑為后人偽作。然問題乃在于其中根本沒有瞿乾佑的這一段文字,可見諸家注本皆遞相鈔襲,無一家曾檢原書。獨俞平伯先生《唐宋詞選釋》引《酉陽雜俎》前集卷二,故事相同而文字詳細過之,惟“瓊樓玉宇爛然”句作“瓊樓金闕滿焉”。此正見俞平老治學(xué)十分謹(jǐn)嚴(yán),不作人云亦云之語。從而亦可知蘇軾寫詞不過化用前人傳說,并非生吞活剝。“不勝寒”句則化用《明皇雜錄》葉靜能邀唐明皇游月宮事,所謂“寒凜時異,上不能禁”之意,前人注已詳,今不復(fù)贅。
“起舞弄清影”句諸家無異說,或引李白《月下獨酌》以證之,甚是。惟1986年北京晚報有人撰文謂“清影”指月,恐誤。
“何似在人間”句雖無典故,卻最值得研究。各家注本大都把“何似”譯作今語的“不如”。如1959年出版的《蘇軾詞選》云:“天上怎么比得人間生活的幸福。”也是把“何似”理解為“不如”之意。再如1981年出版的《唐宋詞選》亦云:“寫幻想乘風(fēng)上天,但又覺天上寒冷,不如人間溫暖。”另外還有一篇賞析文章,也說“與其飛往高寒的月宮,還不如留在人間趁著月光起舞。”基本上是同樣的講法。鄙意則以為,“何似在人間”應(yīng)譯作“哪里像是在人間呢”。蓋作者本謂由于人間有悲歡離合,故思乘風(fēng)上天,遠避塵囂;而天上又未免過于孤寂寒冷,還是不去為好。恰值中秋月明之夜,酣飲之余,復(fù)在皎潔月光下徘徊起舞,則雖在人間,恰如身臨仙界。此正蘇軾一貫的思想,證以《赤壁賦》和他的四言名句“勝固欣然,敗亦可喜”,都足以證明此說之更近于作者本意。蓋蘇軾思想極似陶潛。陶于《歸去來辭》中所謂的“帝鄉(xiāng)不可期”,即蘇此詞“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意;而陶之“樂夫天命”以“乘化歸盡”,也就是蘇軾后來在《赤壁賦》中所說的“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而“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兩句,不正與《赤壁賦》中“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說法異曲同工嗎! 況且把“何似”釋為“不如”,不僅與下片“此事古難全”語意有些矛盾,而且同古今漢語對應(yīng)通例亦不相合。讀者如果仍不相信,我還可舉蔡絛《鐵圍山叢談》卷三里的一則故事作為旁證:
歌者袁絢,……嘗為吾言:東坡公昔與客游金山,適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無際。……俄月色如晝,逐共登金山山頂之妙高臺,命絢歌其[水調(diào)歌頭],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歌罷,坡為起舞,而顧問曰:“此便是神仙矣!”
……
下片的“照無眠”句,亦多異解。或說泛指女性,或謂遙指子由(蘇轍),理由是詞題既言“歡飲達旦”,作者自不應(yīng)夜半跑去睡覺。豈不知正惟明月照人無寐,才只能作長夜之飲,于義本無枘鑿。若泛指女子,則不啻于詞中硬塞入一個第三者;若指其弟子由,則作者何由推斷其一定“無眠”耶?凡以上種種歧異之說,或刻意求深,或蓄意拔高,或存心標(biāo)奇立異,或缺乏涵泳功夫。然見仁見智,固不可一律強求;而知我罪我,亦惟有俟諸來哲。
二、思想與藝術(shù)
談此詞的主題思想,應(yīng)從兩方面說起。一是歷史的即縱向的繼承,二是主體的即作者本人世界觀的反映。先說第一個方面。我在拙文《說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曾援引聞一多先生的觀點,認(rèn)為從初唐開始,詩人即已自六朝的唯美主義詩風(fēng)中逐漸領(lǐng)悟到一種宇宙意識,即超時空的永恒觀念。而詩人既歌頌永恒,就必須以人生為對立面,以年壽的短促與宇宙之無窮相比,才見出永恒的偉大。這一觀念自初唐四杰發(fā)端,經(jīng)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然后就到了李白的《把酒問月》。所以李白在問過“青天有月來幾時”之后,便接著寫道:
……白兔搗藥秋復(fù)春,嫦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這同張若虛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云云,原是一脈相承的。這個意思到蘇軾筆下就說的格外明白,那就是“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至于蘇軾此詞,竊以為不僅頭兩句用了李白詩,即通篇也全自李詩化出,只是表現(xiàn)手法不同罷了。試以“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三句,與李詩“白兔”、“嫦娥”兩句相比,寫法雖有主客觀之不同,立足點卻并無二致。其意無非是說天上未必有人間安樂。從李詩的描寫看,月宮里的白兔盡管搗著長生不老的仙藥,然而自秋徂春,無非單調(diào)無聊地在打發(fā)日子;而廣寒宮里的嫦娥也永遠冷落孤寂,從沒有人與她結(jié)鄰作伴。盡管保持了永恒,超越了時空,但缺少的卻是人生的快樂情趣。而蘇詞則從主觀角度現(xiàn)身說法,明白表示月宮仙境雖令人向往,但一旦拋撇塵世,卻終不免有“高處不勝寒”的凜凜可畏之感,其旨趣與李詩原自無殊。有的同志寫文章,就“我欲乘風(fēng)歸去”的“歸去”一詞加以發(fā)揮,認(rèn)為這是蘇軾受老莊思想影響的反映,我以為這近是而未盡是(所謂“是”,詳下)。這只不過從李白號稱“謫仙人”這一點生發(fā)開去而已。蓋李白同時人曾譽白為“謫仙人”,他如登上月宮,自屬反回仙境;今蘇軾此詞亦以李白自況,把寫作角度從客觀變?yōu)橹饔^,所以他說“我欲乘風(fēng)歸去”了。
但這首詞也確實反映了蘇軾受老莊影響所形成的世界觀,主要是莊周的相對主義觀點,這就是我要說的此詞思想內(nèi)容的第二個方面。在《莊子》一書中,有不少篇章都強調(diào)矛盾的兩極不是絕對的。天地固然大矣,但比起“無窮大”來,它還是小的;微塵固然小矣,但比起“無窮小”來,它還是大的。所以他認(rèn)為殤嬰乃壽者而彭祖乃夭者。從這一點發(fā)展引申開去,乃產(chǎn)生了蘇軾在《赤壁賦》中的“變”與“不變”的觀點:“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那么,造物者既給了我這么美好的月明之夜,我何妨不及時加以充分利用,盡情享受這大自然的恬美境界呢! 于是乎乃“起舞弄清影”,從而產(chǎn)生了“何似在人間”的感覺。蓋天上誠未必有人間之樂,而人間卻能獲得與神仙一樣的怡悅舒適(盡管這怡悅舒適是極其短暫的,而且誰也不知神仙過的是什么日子),這只看你面對著清風(fēng)明月采取什么態(tài)度罷了。竊謂此詞上片的最后兩句,正是發(fā)展了《把酒問月》而為李白詩意所無。此乃蘇軾中秋詞一出而“余詞盡廢”之真正關(guān)鍵所在。
上片是就作者本身的主觀感受說,下片則轉(zhuǎn)了角度,改從客體(即“月”)加以設(shè)想來著筆。“轉(zhuǎn)朱閣”三句,寫月之動態(tài),仿佛在依依不舍的追逐著人,這實際是從《把酒問月》第四句“月行卻與人相隨”化出,惟寫得不著痕跡,令人渾然不覺。既然逐人不舍,則月似有情矣。但蘇軾根據(jù)理性判斷,知道月本無情;夫無情自然無恨,也就是“不應(yīng)有恨”。可是月雖無情,卻對有情的人類經(jīng)常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它偏偏“長向別時圓”。換句話說,它不管人間有無離愁別恨,反正該圓就圓,該缺就缺,管你們這些具有七情六欲的人類受得了受不了! 于是當(dāng)人們心中有“恨”時,也不免對此一輪皓月感到遺憾了。這正是溫庭筠在[夢江南]中于大聲疾呼“多少恨,恨極在天涯”之后,緊接著把“山月不知心里事”也算成“恨”的內(nèi)容之一了。到了清代,詩人黃景仁在詠重陽的抒情之作中寫下了“有酒有花翻寂寞,不風(fēng)不雨倍凄涼”的峭勁佳句,其實乃是從東坡這“不應(yīng)有恨”兩句脫胎出來的。
然而蘇軾畢竟很理智。他得出了一個看得開、想得通的達觀結(jié)論(而這個結(jié)論卻是以莊子的相對主義思想為出發(fā)點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這幾句也是有爭論的。古人或認(rèn)為作者直截用“悲歡離合”、“陰晴圓缺”等字面入詞為“此詞之累”(參見清刻本《詞潔》一亦作《詞絜》一卷三),近人也有強調(diào)寫詩詞不宜徑發(fā)議論,像這幾句完全用邏輯思維來代替形象描繪應(yīng)屬敗筆。但王闿運對此三句卻大加贊賞。他一則說“‘人有’三句,大開大合之筆,他人所不能。”(見近人徐珂《歷代詞選集評》引)再則說:“此‘全’字韻可當(dāng)‘三語掾’,自來未經(jīng)人道。”(見《詞學(xué)季刊》第一卷第三號鄭文焯《大鶴山房詞話》引)這實際上已牽涉到寫詩詞是否允許發(fā)議論這個原則問題上了。宋人本喜以文為詩,故宋詩之特點有一條即是以韻語發(fā)議論;而蘇軾又復(fù)以詩為詞,故他不僅在詩中發(fā)議論,進而也在詞里發(fā)議論。我則以為,從古到今,從《詩》、《騷》直到現(xiàn)、當(dāng)代新詩,幾乎沒有一個詩人不曾在詩中發(fā)過議論,就連西方也有所謂哲理詩。可見在詩詞中允許發(fā)議論已不成其為問題,關(guān)鍵在于議論發(fā)得好不好,寫得像不像詩。因此后人評宋詩中說理之佳者為有“理趣”,而于其不佳者則斥之為“理障”。至于這三句,我以為不能脫離整首詞來孤立地評價。從上片看,作者一上來就問“明月幾時有”,似乎有意無意地已點出了永恒觀念。可是詩人緊接著又問:“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這就比唐人跨進了一步,他似乎已覺察到在人類社會中雖能意識到永恒觀念,卻無法超越時空限度。意思說如果天上有宮闕,也該占有空間;并且在那兒也是能夠以年月來計算的。既然如此,則天人之際并不懸殊,人間的悲歡離合和月亮的陰晴圓缺,也都是自然形成的。誰也無法硬性規(guī)定使其更改,于是他才斷言“此事古難全”。然則這三句乃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對永恒的宇宙和復(fù)雜多變的人類社會兩者的綜合理解和認(rèn)識,是作者的世界觀通過對月和對人的觀察所做的一個以局部足以概括整體的小小總結(jié)。因此,無論從深度和力度來說,都應(yīng)該承認(rèn)這三句話是帶有很強的濃縮性的。故我認(rèn)為王闿運的評語確有見地,也正由于有這三句,這首[水調(diào)歌頭]才夠稱得上是蘇軾哲理詞中的代表作。
然而,詩人畢竟未失其天真淳樸的赤子之心,何況寫詩詞也不能一概訴諸理性。自作者博大寬闊的襟懷言之,他對所有的人都抱有真誠的祝愿;自其懷念蘇子由言之,他們兄弟之間有著深厚的手足情誼。因此,無論對人對己,他都寄以極其善良美好的希望。于是他在這象征著美滿團圓的中秋之夜,在這首酣暢圓融的詞作的結(jié)尾處,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樣坦誠無私的呼吁,這樣爽朗率真的祈求。這是詩人從理性世界返樸歸真,又沉浸于感情的海洋之中,用這一有余不盡而實際是烘托映襯之筆繳足了題目中“歡飲達旦”的內(nèi)容實質(zhì)。拿這個結(jié)尾與《把酒問月》的末二句(“唯愿當(dāng)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相比,李詩就未免顯得淺俗而褊狹,似乎缺少點兒恢宏高遠的氣度了。誰說后來者不能居上呢?
附記
前人每譏蘇軾填詞多不合律,其實他并非不懂音律。即如[水調(diào)歌頭],上下片兩個六字句是應(yīng)該押韻的。而蘇軾此詞上片的“去”、“宇”二字,下片的“合”、“缺”二字,都押韻而合律,而且自然渾成,使人不覺,允稱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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