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謂蘭陵笑笑生①作《金瓶梅傳》,寄意于時俗,蓋有謂也。
人有七情②,憂郁為甚。上智之士, 與化③俱生, 霧散而冰裂④,是故不必言矣。次焉者, 亦知以理自排, 不使為累。惟下焉者, 既不出了于心胸, 又無詩書道腴可以撥遣⑤。然則,不致于坐病者幾希⑥!
吾友笑笑生為此,爰罄平日所蘊者,著斯傳,凡一百回,其中語句新奇,膾炙人口, 無非明人倫,戒淫奔⑦,分淑慝⑧,化善惡,知盛衰消長之機,取報應輪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終,如脈絡貫通,如萬系迎風而不亂也, 使觀者庶幾可以一哂而忘憂也。
其中未免語涉俚俗, 氣含脂粉。余則曰: 不然。《關雎》之作,“樂而不淫,哀而不傷”⑨。富與貴,人之所慕也,鮮有不至于淫者。哀與怨,人之所惡也,鮮有不至于傷者。吾嘗觀前代騷人,如盧景暉之《剪燈新話》、元微之之《鶯鶯傳》、趙君弼之《效顰集》、羅貫中之《水滸傳》⑩、丘瓊山之《鐘情麗集》、盧梅湖之《懷春雅集》、周靜軒之《秉燭清談》,其后《如意傳》、《于湖記》, 其間語句文確,讀者往往不能暢懷,不至終篇而掩棄之矣。此一傳者, 雖市井之常談,閨房之碎語,使三尺童子聞之,如飫天漿而拔鯨牙(11),洞洞然(12)易曉。雖不比古之集理趣, 文墨綽有可觀。其他關系世道風化,懲戒善惡,滌慮洗心, 無不小補。譬如房中之事, 人皆好之,人皆惡之。人非堯舜圣賢,鮮不為所耽。富貴善良,是以搖動之心, 蕩其素志。觀其高堂大廈,云窗霧閣,何深沉也;金屏繡褥,何美麗也;鬢云斜軃(13),春酥滿胸,何嬋娟(14)也;雄鳳雌凰迭舞,何殷勤也;錦衣玉食,何侈費也;佳人才子,嘲風詠月,何綢繆(15)也;雞舌(16)含香,唾圓流玉,何溢度也;一雙玉腕綰復綰, 兩只金蓮顛倒顛,何猛浪也。既其樂矣,然樂極必悲生。如離別之志將興, 憔悴之容必見者, 所不能免也。折梅逢驛使⒄, 尺素寄魚書⒅, 所不能無也。患難迫切之中,顛沛流離之頃,所不能脫也。陷命于刀劍,所不能逃也。陽有王法,幽有鬼神, 所不能逭⒆也。至于淫人妻子, 妻子淫人, 禍因惡積, 福緣善慶,種種皆不出循環之機,故天有春夏秋冬,人有悲歡離合,莫怪其然也。合天時者,遠則子孫悠久,近則安享終身;逆天時者, 身名罹(20)喪,禍不旋踵(21)。人之所世, 雖不出乎世運代謝, 然不經兇禍,不蒙恥辱者,亦幸矣。故吾曰:笑笑生作此傳者,蓋有所謂也。
欣欣子書于明賢里之軒。
(《金瓶梅詞話》卷首, 文學古籍刊行社1988年版)
注釋 ①蘭陵笑笑生——《金瓶梅》作者,生平不詳。《金瓶梅》約成書于明嘉靖、萬歷年間。②七情——佛教以喜、怒、憂、懼、愛、憎、欲為七情。③化——造化, 自然。④霧散冰裂——像霧一樣消散,像冰一樣溶解。形容憂懼的消失很快。⑤“又無”句——道腴(yu),味道肥美。撥遣,排遣。幾希,很少。⑥“不致于”句——坐病,致病。⑦淫奔——不合禮法的男女茍合,多指女方往就男方。⑧淑慝(te)——善惡。⑨“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語出《論語·八佾》,意為歡樂而不過分,憂愁而不悲傷。⑩羅貫中之《水滸傳》——《水滸傳》的作者一般認為是元末明初施耐庵。也有人認為是羅貫中所作。(11)鯨牙——鯨,通“擎”;牙,弩牙, 弓弩上發射的機關。⑿洞洞然——明明白白的樣子。⒀鬢云斜軃——鬢,靠近耳邊的頭發;鬢云,云一樣美的鬢發。斜軃(duo),偏斜下垂。⒁嬋娟——形態美好。⒂綢繆(chou mou)——情意殷勤。⒃雞舌——香名,即今丁香,人含之可使口舌生香。⒄折梅逢驛使——陸機《贈范曄》:“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何所有,聊贈一枝春。”驛使,驛站傳送文書的人。⒅尺素寄魚書——魚書,書信。尺素,古人寫文章或書信用長一尺左右的綿帛,稱為尺素。漢蔡邕《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⒆逭(huan)——逃避。⒇罹(li)——遭遇(禍患)。(21)旋踵——轉足之間,形容迅速。
賞析 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是中國文學史上最能引起人們爭議的一部小說,從其誕生之日起,就不斷得到贊譽與批判兩種截然相反的評價。如何看待這部作品?當然作品本身是最好的說明。不過,欣欣子所作的序也可以為我們正確評價這部作品提供線索。《序》的作者標為“欣欣子”,其人自稱是“笑笑生”之友。但從《序》作者與小說作者名號相類這一點來看,也許“欣欣子”就是“笑笑生”。那么,這篇《金瓶梅詞話序》就可看成是小說作者創作思想的直接表白。
《序》文首先說明《金瓶梅》的創作是“寄意于世俗”,這一點是學界所普遍承認的。《金瓶梅》以冷峻的筆觸,寫盡了那個時代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真實再現了當時社會中人的勢利、虛偽、自私,暴露了封建制度下社會的黑暗、家庭的罪惡、人性的異化。對于這一切,作者感到憂憤,感到悲哀,感到塊壘胸中無以釋放,所以才借小說這種藝術形式以抒展胸懷。“人有七情,憂郁為甚”,形諸作品,才使得《金瓶梅》有了一種“憤懣氣象”。“寄意于世俗”可以說是《金瓶梅》創作目的的最好概括。
與創作目的相聯系,《金瓶梅》有著很高的社會價值。《序》文明確指出小說“關系世道風化,懲戒善惡,滌慮洗心,無不小補”。這個評價是中肯的。人生在世,百憂勞心,萬事勞形,盛衰消長之機,悲歡離合之變,都容易使人在煩擾離亂中迷失自我。惟有在藝術中,才能使人看清社會與人生,悟徹自身生命的價值。所以,這部“如在目前始終,如脈絡貫通,如萬系迎風而不亂”的《金瓶梅》,真可以“使三尺童子聞之,如飫天漿而拔鯨牙”,使觀者可以“一哂而忘憂”。
人們爭議最大的是《金瓶梅》“語涉俚俗、氣含脂粉”的色情描寫,歷來是這部小說最受人攻訐之處。《序》文對此以較大篇幅作了深入的分析與辨解。“富與貴,人之所慕也,鮮有不至于淫者;哀與怨,人之所惡也,鮮有不至于傷者。”“淫”與“傷”,人皆不愿其出現于自己的生活中,但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則可作為題材寫入作品之中。這種真實的再現,既體現著對生活的忠實,又可使讀者觸目驚心,獲得自身性情的陶冶與凈化。但歷來詩文都遵循著“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標準來描繪社會人生。欣欣子感到這種寫法往往使讀者“不能暢懷,不至終篇而掩棄之矣”。尊重生活的文學創作,既可寫“合天時者”的幸運人生, 又可寫“逆天時者,身名罹喪,禍不旋踵”的慘烈人生。這就啟發我們在欣賞《金瓶梅》時,應對其“氣含脂粉”作客觀的分析,不可“攻其一點(淫),不及其余”,“不得以淫書目之”(狄平子語),而應以批判地接受的態度,挖掘其紛繁表象之下深刻的社會意義。
《金瓶梅詞話序》內容涉及了有關《金瓶梅》的幾個重大問題,為我們正確把握這部作品提供了線索和鑰匙。它雖未站在社會歷史的高度全面評價作品與社會,卻圍繞小說作者“有所謂”這一點,談到了社會人生的許多現象與問題。可以說,它既是對小說的評價與解說, 又是一篇發人深思的奇異文字,其意“洞洞然易曉”,其文也與小說一樣,“文墨綽有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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