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陶淵明·五柳先生傳》鑒賞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 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 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贊曰: 黔婁之妻有言: “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極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酣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陶淵明集》)
以不足200字的精粹筆墨寫盡一個人的風貌神氣,是本文一絕。獲此一絕的關鍵在于瀟灑,活得瀟灑,寫得也瀟灑。先說寫得瀟灑,這是一篇自傳卻一反常態,通篇不見傳主名姓,不見傳主籍貫,而以號傳。寫自己的習性,也是寥寥幾字,簡約之極,最長的“嗜酒”不過39字。但作者簡而不淺,約而有博。寫得奇奇怪怪,瘋瘋顛顛。說他一無所愛,卻好書嗜酒。說他喜歡讀書,卻不求甚解。說他不求甚解,又會得意到忘食的境界。說他嗜酒,他又不象別人去品味,只求一醉。醉了卻又不發酒瘋,自行退出。其醉耶佯醉?家里窮得徒然四壁擋不住風吹日曬,衣服洞破得打了結,吃飯家伙里常常空著,他還快快樂樂一如往常。這些反常的個性特征,作者點到為止而決不鋪陳描繪,反而使人過目不忘,活脫脫一個呼之欲出的五柳先生。使人想到梁楷大寫意的布袋和尚,下筆用墨揮灑自如而決不精心雕琢。
但五光十色的奇奇怪怪后面卻蘊含著一種生命態度。試想,一個斤斤計較于名利的人,怎么肯“不知何許人”,“不詳其姓字”。而作者則活到既不為世俗人情所累,“不吝惜去留”,不為物質生活的貧困所累,甚至不為自己所嗜好的酒與書所累。這樣,作者不僅超越了名利人情物質生活,也超越了知識。活著只求“適得本來面目”,多保留一些自我了。寫文章的目的也非為傳世只為“自娛”。正因為超越了羈絆自我的種種煩惱,才進入了一種坐忘無我,“忘懷得失,以此自終”的人生境界。所以,文章到此,一個格調高古的中世紀文人形象也飄然而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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