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流了眼淚讀完托爾斯泰的小說《復活》, 曾經(jīng)在扉頁上寫了一句話:“生活本身就是一個悲劇。”
事實并不是這樣。生活并不是一個悲劇。它是一個“搏斗”。我們生活來做什么?或者說我們?yōu)槭裁匆羞@生命?羅曼·羅蘭的回答是“為的是來征服它”。我認為他說得不錯。
我有了生命以來, 在這個世界上雖然僅僅經(jīng)歷了二十幾個寒暑,但是這短短的時期也并不是白白度過的。這其間我也曾看見了不少的東西,知道了不少的事情。我的周圍是無邊的黑暗,但是我并不孤獨,并不絕望。我無論在什么地方總看見那一股生活的激流在動蕩,在創(chuàng)造它自己的道路,通過亂山碎石中間。
這激流永遠動蕩著,并不曾有一個時候停止過,而且它也不能夠停止;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 它也曾發(fā)射出種種的水花,這里面有愛,有恨,有歡樂,也有痛苦。這一切造成了奔騰的一股激流,具著排山之勢, 向著惟一的海流去。這惟一的海是什么,而且什么時候它才可以流到這海里,就沒有人能夠確定地知道了。
我跟所有其余的人一樣,生活在這世界上,是為著來征服生活。我也曾參加在這個“搏斗”里面。我有我的愛,有我的恨,有我的歡樂,也有我的痛苦。但是我并沒有失去我的信仰:對于生活的信仰。我的生活還不會結(jié)束,我也不知道在前面還有什么東西等著我。然而我對于將來卻也有一點概念。因為過去并不是一個沉默的啞子,它會告訴我們一些事情。
在這里我所要展開給讀者看的乃是過去十多年生活的一幅圖畫。自然這里只有生活的一小部分,但已經(jīng)可以看見那一股由愛與恨、歡樂與受苦所組織成的生活的激流是如何地在動蕩了。我不是一個說教者,所以我不能夠明確地指出一條路來,但是讀者自己可以在里面去找它。
有人說過,路本沒有, 因為走的人多了,便成了一條路。又有人說路是有的,正因為有了路才有許多人走。誰是誰非,我不想判斷。我還年輕,我還要活下去,我還要征服生活。我知道生活的激流是不會停止的,且看它把我載到什么地方去!
1931年4月
(本文錄自 《家》, 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2版)
賞析 這篇序文作于1931年,此時,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之一《家》正以連載形式在上海《時報》發(fā)表,因此,它與《家》的關(guān)系最為緊密。促成作者創(chuàng)作《家》的是基于切身生活感受的無法遏制的激情。在小說中,巴金描寫了以高老太爺為代表的封建腐朽勢力與覺慧、覺民等青年一代的沖突。通過梅、瑞玨、鳴鳳等女子的悲慘遭遇,揭露了封建禮教的罪惡;通過覺慧、覺民等的覺醒、斗爭,預示了青年一代的生活方向;同時,也通過大哥覺新的死,否定了委屈求全的“作揖主義”。作品以充沛的激情、流暢的語言、深刻細膩的內(nèi)心描繪,給讀者以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被評論界贊譽為繼《紅樓夢》后中國文學史上又一部描寫封建大家族潰滅的杰作,奠定了巴金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這篇序文也是這種激情的結(jié)果,從中可以窺見巴金小說創(chuàng)作的總體風格。作者把生活看成是一股奔騰不息的激流,這種比喻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因此,讓我們聯(lián)想到奔騰的不僅是生活的激流,也是作者的激情。在這篇不足千字的序文中,作者不止一次寫到他的愛、恨、歡樂和痛苦,一個內(nèi)心激情澎湃的青年作家的形象躍然紙上,溢于言表。生活本是客觀的,它一旦進入作者的感情世界,就會化為具體的愛恨、痛苦和歡樂。這種愛恨交加、痛苦和歡樂并存的感情,要獲得真實的表達,只有建立在真實的生活體驗上,而巴金正是曾經(jīng)處于生活的激流中,感情的旋渦中的人。他并不缺少對生活的體驗和青年人的激情,強烈的情感在他的內(nèi)心蓄積沖撞,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會沖出心扉,化為一瀉千里的文字之流,涌進每一個讀者的內(nèi)心。這正是這篇序文的突出特點,也是他的小說的特點。
從這篇序中,還可以看出巴金對生活的真摯看法。他曾經(jīng)相信“生活本身就是一個悲劇”,但他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因為他還年輕,所以他更信服羅曼·羅蘭的話,生活是一場“搏斗”,我們生活, “為的是來征服它”。因此,他沒有喪失生活的勇氣,而是對未來充滿了信心,盡管他并不確切知道這未來是什么樣的。他要通過小說來描寫他同輩人的悲劇和斗爭,但并不被他們的悲劇所壓倒,而是以“搏斗”來鼓舞自己和后來的人。
為自己的作品作序,總要涉及如何寫作的話題。巴金是誠摯坦白的,也是忠于生活的,他要告訴讀者的是一條樸素的道理,文學不是說教。他坦言自己不知道生活的激流將要流入的“惟一的海是什么”,不知道“什么時候它才可以流到這海里”,“不知道在前面還有什么東西在等著我”,所以他說: “我不是一個說教者,所以我不能夠明確地指出一條路來,但是讀者自己可以在里面去找它。”如果巴金按照當時某些評論家的要求,在自己的作品里硬要給讀者指出一條路來,那肯定會是一個敗筆。可以說,巴金憑著自己樸素的直覺在把握著生活,他忠實于生活的真實,而不愿把自己并沒有把握的東西作為廉價的裝飾品硬塞給讀者,這既是巴金作品的品格,也是他的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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