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多情卻似總無情,惟覺尊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唐文宗大和九年(835)二月,杜牧由淮南節度府掌書記轉監察御史,離開揚州,奔赴長安。這兩首詩是留贈揚州某歌女的,詩人時年三十三歲。至于歌女為誰,已不得而知。
第一首重在贊美,寫得極為流暢坦蕩。
歌女之美,可寫者多。詩人避開服飾、容貌等常見的描寫,而突出這位歌女的風姿:娉娉裊裊,顯得那么輕盈、婀娜,仿佛她正在詩人面前扭轉身段,甚或款款而來。之所以如此動人,原來這位歌女正處在“十三余”之妙齡。因此,其風姿流露著天真、活潑,非徐娘可比。面對如此歌女,詩人不由自主地聯想起早春二月初露枝頭的豆蔻花,此花春末開放,色淡紅,極鮮艷,二月初正是含苞欲放之時,兩相比照,歌女之神采更為飛揚。
描寫了風姿神采,這位歌女的可愛已令人神往。詩人情猶未已,隨即發出由衷的贊嘆:在駘蕩的春風中,在繁華的十里長街上,即使將所有的珠簾卷起,讓所有美人露面,也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的。《唐闕史》曾寫到揚州“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詩人描寫“珠簾”,為的是突出女子之美;極寫“十里”,為的是突出女子之多;點明“春風”,上扣“二月初”,為的是突出美女展露風情之美好時令。如此層層鋪展,最后以“總不如”三字收結,詩人對這位歌女的贊嘆,已無以復加;詩人對這位歌女的鐘愛,也表白無遺。
第二首重在惜別。寫得比較含蓄蘊藉。
詩人對這位歌女如此鐘愛,但是重任在身,不得不馬上離別,其難分難舍之情,可以想見。詩人在表現上又煞費苦心。他不再從自己的角度著眼,而是從自己和歌女雙方落筆了。
詩以感喟起筆,寓敘于議:多情卻似總無情。先肯定彼此之“多情”,唯其多情,表現出來的卻象是“無情”似的。一個“總”字,下得那么絕對,仿佛無一例外。這一感喟,蘊含了多少人生的體驗和生活的哲理。以“無情”寫“多情”,正說明多情到了難以復加的程度。為什么這么說呢?詩人接著以具體的情景作回答:彼此捧著酒杯,默然無語,想強裝笑顏來寬慰對方,但總覺得強裝不出來。表面看來,這不是顯得太“無情”了嗎?其實,這正是深心太“多情”的緣故。惟其“多情”,才出現“笑不成”的尷尬局面:彼此黯然銷魂,慘然傷情。一個“惟”字,表示舍此無他,情味更濃。這種相反相成的手法,將難分難舍的情感表現得更加委宛曲折,也更加深切動人。
如果說詩人不以“哭不成”而以“笑不成”來表現別情,已令人折服,那么,借蠟燭以象征別情,襯托別情,更顯得新穎別致。蠟燭“有芯”,點燃后會有蠟淚下流,在詩人意念上,宛如蠟燭“有心”,在為即將分別的一對情人垂淚。“惜別”,乃人之常情,現在移于蠟燭,并借“芯”諧“心”,使蠟燭也富于人情。一方是情人“笑不成”,一方是“蠟燭垂淚”,并比之中,相映之下,雖然不寫情人垂淚,而垂淚之狀如見;蠟燭尚能“替人”垂淚,則情人垂淚當更多,詩的感情更深一層。蠟燭垂淚,直到天明。則情人垂淚時間之長,不言自明;其天明時揪心的痛苦,亦可想見。
于鄴《揚州記夢》載: “牧少雋,性疏野放蕩,雖為檢刻,而不能自禁。”從這兩首詩作來看,當屬不虛。這兩首詩寓真情于形象之中,既獨立成篇,又渾然一體。在表達真情上是一致的:不流于輕薄,顯得倩麗而高雅。在表現手法上又是有別的:第一首暗中作比,極力夸張,既有實寫,又有虛擬,其烘托比照,使形象異常鮮明;第二首議論陡起,移情于境,既訴諸言內,又訴諸言外,充分調動了語言的抒情性、啟發性和暗示性,給人以無窮的聯想。詩人有自己的藝術追求,這就是詩情美和意境美的創造。詩人注意到總體風格,這就是情韻纏綿、豪宕艷麗的特點。在林林總總的惜別遺贈之作中,此詩可謂別具一格。
鐘嶸稱張茂先惜其“兒女情多,風云氣少”。喻鳧嘗謁杜紫微,不遇,乃曰:“我詩無綺羅鉛粉,宜不售也。”……子美“并蒂芙蓉木自雙”,“水荇牽風翠帶長”,退之“金釵半醉坐添香”,牧之“春風十里揚州路”,誰謂不可入黃鐘官耶?
(黃徹《鞏溪詩話》卷三)
上一篇:《贈人·李群玉》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贈賣松人·于武陵》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