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宋金元文·范成大·峨眉山行紀
乙未①,大霽②。……過新店、八十四盤、娑羅平③。娑羅者,其木葉如海桐,又似楊梅,花紅白色,春夏間開,惟此山有之。初登山半即見之,至此滿山皆是。大抵大峨之上,凡草木禽蟲悉非世間所有。昔固傳聞,今親驗之。余來以季夏,數日前雪大降,木葉猶有雪漬斕斑之跡。草木之異,有如八仙④而深紫,有如牽牛而大數倍,有如蓼而淺青。聞春時異花尤多,但是時山寒,人鮮能識之。草葉之異者亦不可勝數。山高多風,木不能長,枝悉下垂。古苔如亂發掛木上,垂至地,長數丈。又有塔松,狀似杉而葉圓細,亦不能高;重重偃蹇如浮圖⑤,至山頂尤多。又斷無鳥雀,蓋山高,飛不能上。
自娑羅平過思佛亭、軟草平、洗腳溪,遂極峰頂光相寺⑥,亦板屋數十間,無人居,中間有普賢小殿。以卯初登山,至此已申后。初衣暑绤⑦,漸高漸寒,到八十四盤則驟寒。比及山頂,亟挾纊⑧兩重,又加毳衲駝茸⑨之裘,盡衣笥中所藏,系重巾,躡氈靴,猶凜栗不自持,則熾炭擁爐危坐。山頂有泉,煮米不成飯,但碎如砂粒。萬古冰雪之汁,不能熟物,余前知之。自山下攜水一缶來,財⑩自足也。
移頃,冒寒登天仙橋,至光明巖,炷香。小殿上木皮蓋之。王瞻叔參政⑪嘗易以瓦,為雪霜所薄⑫,一年輒碎。后復以木皮易之,翻可支二三年。人云佛現⑬悉以午,今已申后,不若歸舍,明日復來。逡巡⑭,忽云出巖下傍谷中,即雷洞山也。云行勃勃如隊仗,既當巖則少駐。云頭現大圓光,雜色之暈數重。倚立相對,中有水墨影若仙圣跨象⑮者。一碗茶頃,光沒,而其傍復現一光如前,有頃亦沒。云中復有金光兩道,橫射巖腹,人亦謂之“小現”。日暮,云物皆散,四山寂然。乙夜燈出⑯,巖下遍滿,彌望以千百計。夜寒甚,不可久立。
丙申⑰,復登巖⑱眺望。巖后岷山萬重;少北則瓦屋山,在雅州⑲;少南則大瓦屋,近南詔⑳,形狀宛然瓦屋一間也。小瓦屋亦有光相,謂之“辟支佛㉑現”。此諸山之后,即西域雪山,崔嵬刻削,凡數十百峰。初日照之,雪色洞明,如爛銀晃耀曙光中。此雪自古至今未嘗消也。山綿延入天竺諸蕃㉒,相去不知幾千里,望之但如在幾案間。瑰奇勝絕之觀,真冠平生矣。
復詣巖殿致禱,俄氛霧四起,混然一白。僧云:“銀色世界也。”有頃,大雨傾注,氛霧辟易。僧云:“洗巖雨也,佛將大現。”兜羅綿云㉓復布巖下,紛郁而上,將至巖數丈輒止,云平如玉地。時雨點有馀飛。俯視巖腹,有大圓光偃臥平云之上,外暈三重,每重有青、黃、紅、綠之色。光之正中,虛明凝湛,觀者各自見其形現于虛明之處,毫厘無隱,一如對鏡,舉手動足,影皆隨形,而不見傍人。僧云:“攝身㉔光也。”此光既沒,前山風起云馳。風云之間,復出大圓相光,橫亙數山,盡諸異色,合集成采,峰巒草木,皆鮮妍絢蒨,不可正視。云霧既散,而此光獨明,人謂之“清現”。凡佛光欲現,必先布云,所謂“兜羅綿世界㉕”。光相依云而出;其不依云,則謂之“清現”,極難得。食頃,光漸移,過山而西。左顧雷洞山上,復出一光,如前而差小。須臾,亦飛行過山外,至平野間轉徙,得得㉖與巖正相值,色狀俱變,遂為金橋,大略如吳江垂虹㉗,而兩圯㉘各有紫云捧之。凡自午至未,云物凈盡,謂之“收巖”,獨金橋現至酉后始沒。
〔注〕① 乙未: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六月二十七日。② 大霽:雪后大晴。③ 娑羅平:平,通“坪”,山中小塊平地。娑羅,優曇花。宋宋祁《益都方物略記》:“娑羅花,生峨眉山中,類枇杷,數葩合房,春開,葉在表,花在中。”佛家認為是祥瑞之花。④ 八仙: 繡球花。⑤ 浮圖: 塔。一作“浮屠”。⑥ 極: 達到最高處。光相寺: 在大峨山絕頂。舊名光普殿。⑦ 绤(xì 戲): 粗葛布,此指夏天衣服。⑧ 纊(kuàng 曠): 絲綿。⑨ 毳衲駝茸: 毳(cuì 翠), 鳥獸的細毛。衲(nà 捺), 僧衣。駝茸, 駱駝的細毛絨。⑩ 財: 通“才”。⑪ 王瞻叔: 名之望,曾任四川成都府路計度轉運副使。孝宗時拜參知政事。⑫ 薄: 迫,侵。⑬ 佛現: 即“佛光”。它是太陽光相射處云霧上所生的彩色光環。因峨眉山是佛教名山,人們便把它聯想成“佛現”。⑭ 逡(qūn)巡: 此指頃刻之間。⑮ 仙圣跨象: 指普賢菩薩騎著大象。佛寺中普賢塑像,往往騎著白象。⑯ 乙夜: 二更時分,晚上十點左右。《顏氏家訓·書證》: “漢、魏以來,謂為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亦云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燈出: 燈指神燈或圣燈。峨眉山頂夜間時可望見狀如螢火、繁星般的光點,人稱“神燈”。起因可能是磷火,也可能是樹皮腐爛所發的光。⑰ 丙申: 此指六月二十八日。⑱ 巖: 指光明巖。⑲ 雅州: 今四川雅安。⑳ 南詔: 古國名,在今云南大理一帶。㉑ 辟支佛: 辟支迦佛陀的簡稱,指無師獨自悟道之佛,為一通稱。㉒ 天竺諸蕃: 天竺,印度。諸蕃,指各少數民族和外國。㉓ 兜羅綿云: 像兜羅綿一般的云。兜羅,樹名,梵語。它所生的絮叫兜羅綿,意譯為“楊華絮”。㉔ 攝身: 攝取自身的影子。㉕ 兜羅綿世界: 意為“云海”。㉖ 得得: 特地。㉗ 吳江垂虹: 吳江(今屬江蘇)的垂虹橋。本名利往橋,因上有垂虹亭,故名。在作者家鄉不遠處,故有此聯想。㉘ 兩圯(yí 移): 指橋的兩邊。
峨眉山位于四川峨眉縣城郊外七公里,雄踞四川盆地西南緣,與浙江普陀山、安徽九華山、山西五臺山并稱佛教四大名山,相傳為普賢菩薩道場。因山勢逶迤,“如螓首蛾眉,細而長,美而艷”,故名。有大蛾、二蛾、三蛾之分,一般人游覽的即是大蛾。其山脈峰巒起伏,重巖疊翠,氣勢磅礴,雄秀幽奇,素有“峨眉天下秀”的美稱。尤其使人驚嘆叫絕的是山頂所幻現的“佛光”,一睹之后簡直令人終生難忘,所以古往今來就吸引了不知多少游客,贏得了無數詩人墨客的稱贊。
在眾多的峨眉山紀游詩文中,范成大的這篇游記可稱是其佼佼者。它的妙處,不僅在于狀物的精確,而且還在于它的能夠傳達出山之獨特個性和生動氣韻,使讀者能像親歷其境的游客一樣,切身領受此山的奇麗風光和無窮美感。原文較長,這里僅選其中最精彩的五段文字。
第一段文字主要用“眼睛”來感受其草木之奇異。據清人譚鐘岳《峨眉山圖記》介紹,此山草木有娑羅樹、浮圖松、菩薩藤、木芙蓉、木涼傘等多種,另有很多莫能名之的奇花異草布滿山野。作者一上來就向人們指點“惟此山有之”的娑羅樹,狀其形曰: “其木葉如海桐,又似楊梅,花紅白色”。這種奇樹“初登山半即見之”,而至娑羅平時,則“滿山皆是”。這樣,讀者面前就浮現了一片顏色艷妍的鮮花世界,令人生出“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第一印象”。但這還只是初步的視覺感受,隨著作者的拾階而上,人們的眼睛就更為應接不暇: 有“古苔如亂發鬖鬖掛木上”的菩薩藤,有“重重偃蹇如浮圖”的浮圖松(塔松),還有“悉非世間所有”的種種草木花卉。總之,這段文字給人以豐富生動和多層次的色感與視覺形象,它們投射和凝聚在讀者的心理上,便形成了十分“奇麗”的總體感受。
第二段文字主要寫山之高峻。這種高峻的特點,在上段末尾“又斷無鳥雀,蓋山高,飛不能上”幾句中,已預作交代,而本段則側重從人的“溫感”來寫出。它先介紹登山的時間: 早晨五時(卯初)起爬山,至山頂光相寺時已下午五時(申后),這已從“理性認識”上告知人們此山之逶迤。但僅此還嫌單薄。作者為欲增加讀者的“感性認識”,便進而以自己的切身體驗來加以驗證。這就從自己的“溫感”寫起。開始登山時身穿夏服(時在六月二十七日);“漸高漸寒”,到八十四盤則“驟寒”;而到極頂時竟冷得把衣箱中預先準備的所有寒衣全穿上,還“凜栗不自持”,只能擁爐而坐。更有甚者,由于山高氣壓低,竟連飯都煮不成!這就借助于人們的生活經驗,寫出了峨眉山的高峻與山頂的奇寒。
第三段文字集中于寫佛光的“小現”。“佛光”,又叫“佛現”,它原是高山云氣的一種奇異現象: 當太陽光以一定角度投射在云氣上時,就像雨后晴空出現彩虹一樣,在浩瀚的云海上就會出現直徑數公尺的圓環,顏色絢爛,外紅內紫。由于峨眉山是佛教名山,人們睹此奇景,便會聯想到普賢菩薩顯“佛”,故稱“佛光”或“佛現”。本段所寫,還只是“小現”,但已足夠令人驚嘆不已。它先從光明巖的小殿寫起,說它的頂蓋只能以木皮覆之,若易以瓦,反為霜雪所侵蝕破壞。這仍在于點明山頂之嚴寒。以下,則轉入于寫“小現”。照理,佛光之出現,大多在中午以后。但現時已是下午五時以后,故有人勸作者不如明日再來。正在逡巡猶豫時,奇跡忽然出現了: 從巖谷中驀地涌起了“勃勃如隊仗”的團團行云。少頃,“云頭現大圓光,雜色之暈數重”;放眼細看,其中果有一團水墨影宛若普賢騎象而行。這種奇幻的“海市蜃樓”式的景觀,在一碗茶的功夫間,竟兩次重復出現;最后,又在金光兩道、橫射巖腹的滿山霞光中宣告結束。這一段描寫由于結合著作者的心理變化來寫,所以越發顯得生動真切。試想,游客們攀登了一天的山路,心中多么盼望能早睹“佛現”的奇景,而正當他們無奈時晚而欲下山歸舍之時,普賢菩薩似乎理解他們的心情那樣,忽然“大度”地向他們初露了自己的“真身”,這怎能不引起人們那種“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愕和贊嘆之情!大自然的瑰麗多姿給人以感官上的審美享受,而造物主的慷慨施法又給人以心理上的精神慰藉,這二者結合起來就使這段描寫“小現”的文字達到了景與情的浹合,令讀者不僅悅目,而且賞心,洵是妙筆。在寫畢“小現”之后,文章又綰合到前言的登頂已晚: “日暮,云物皆散,四山寂然。”這幾句看似信手寫實,卻有峰回路轉、別開一境之妙。聯想剛才瑰麗的“佛光”景象,這兒的“寂然”境界不由會催人生發“色即是空”的佛教意念,引起一種空寂肅穆的心理感受;而從文筆來講,也大有“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風味。不料,在此之后,更有奇景出現: “乙夜燈出,巖下遍滿,彌望以千百計。”據譚鐘岳《峨眉山圖記》介紹,峨眉山“夜有燈光燐燐,飛滿崖壑,為萬盞神燈朝普賢,此更不可思議,真福境也”。本文雖于此僅下三語,但“遍滿”和“彌望以千百計”亦足以引起讀者浮想聯翩了。
第四段文字寫登頂眺望之所見,煞是壯觀。杜甫詩曰: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這兒所寫,亦突出一個“小”字: 瓦屋山與大瓦屋山,“形狀宛然瓦屋一間也”;綿亙數千里的雪山,則“望之但如在幾案間”。而除此之外,作者還寫了登此山眺見的另外兩個獨特感受: 一是山勢之奇壯,如岷山的“萬重”,雪山的“崔嵬刻削”和綿延亙長;二是色彩之耀目,這主要是雪山在初日之下“雪色洞明,如爛銀晃耀”。這樣,峨眉山本身的高峻和登山時所見的壯觀瑰奇,就通過這三種心理感受,折射并疊合,成為作者“冠絕平生”的強烈印象,也使讀者閱后久久不能忘懷。
最后一段文字則用“潑墨”的手法,淋漓酣暢地寫足了佛光“大現”的奇觀。這一段是全文的高潮,因之文筆越加細致詳盡,也越加頓挫有致。其中多處“星移斗轉”,頗有電影藝術轉換場景之妙。開頭先寫“氛霧四起,混然一白”的混沌景象,借用僧語此是“銀色世界”。這是第一層次或第一個場景。接著“大雨傾注”,氛霧頓消,這又是第二層次或第二個場景。而正當讀者與作者一起焦慮大雨來得不是時候(要淋掉“佛光”)之際,僧人在一旁又發話道: “(此)洗巖雨也,佛將大現。”這便使人們懸著的一顆心頓時為之放下,又為后文的佛光“大現”作了鋪墊,真是跌宕有致,引人入勝。第三層次則大筆濡染,極寫“大現”的奇觀:先是像兜羅綿一般的云團紛郁而上,將山頂周圍鋪成一片云海玉地,其時尚有剩余的“洗巖雨”在飛濺,這為“佛光”的“大現”布伏了基礎;接著,云海之中出現了一輪巨大的圓光,外圍的光圈中泛出三重圓暈,每重圓暈分別呈現著青、黃、紅、綠的絢爛色彩,而最為奇妙的是圓光中央卻是“虛明凝湛”(空洞明亮,凝聚澄澈),使每個觀者都可從中反窺自己的身影,故被稱作“攝身光”;此光不能久存,光沒之后,山風急起,在風云之間又復出另一個大圓形的光圈,橫亙數山,令山巒草木盡行涂抹上一層極鮮妍的色彩,使人不可正視。此時云霧已經散卻,而此光獨明,這就叫作“清現”。按理,“佛光”之出現,必有云霧為之作依托,但現在這種“清現”卻是不依傍云霧而孤立地呈現的,所以極為難得。想不到作者此次登山,不僅于前一日傍晚先有機會見到了“小現”,而在今日午后欣賞“大現”時,又在一般可見的“攝身光”之外還睹見了“清現”的罕見奇觀,這真是三生有幸,不枉此行了。作者在此,雖專心于作客觀景物的描摹,然而字里行間卻流露出抑制不住的驚嘆和慶幸之情,這就使得這節描繪顯得情趣盎然,扣人心弦。在寫畢“大現”的奇觀之后,作者又添加了一段“尾聲”: 大光既沒,左邊雷洞山上復出一小光,須臾,轉過巖角,色狀皆變,形似吳江的垂虹橋而兩邊各有紫云捧護。待到未時(下午三點左右),云物凈盡,這就叫作“收巖”;而獨有這座云中“金橋”,卻一直延遲到酉后(下午七時以后)才最終消失。這一段“收巖”的描寫,猶如“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那樣,留給人以無窮的回味和遐想,可稱是全文“高潮”已畢后的裊裊余響,更有效地追加和補足了前文的韻味。在此,我們不妨另讀一段譚鐘岳《峨眉山圖記》里的相似描述: “金頂祖殿,懸巖絕壁處,朝夕云海霧氣,忽聚忽散。每至未刻,兜羅綿云布滿巖下,現圓光一團,邊分五色,七層閑暈,為佛光如鏡,睹者自見其形,雖并立之人絕不能見,為‘攝身光’。遠者為‘水盆光’,有氣如虹,橫亙數里,兩端紫云捧之為金橋。奇觀哉!”這段文字,描述也相當精當,但比之范成大的文筆來,就未免顯得神韻不夠,情趣稍欠了。
這篇游記在寫作方面有很多可以稱道之處,這里僅談三點。首該提到的自然是它的狀物精確,描寫傳神。例如文中所寫三次“佛光”的顯現,雖然都屬陽光和云霧交互作用的結果,然而卻寫得同中有異。如“小現”時“行云勃勃如隊仗”,云中“有水墨影若仙圣跨象者”;而“大現”時卻先有“大雨傾注”,然后兜羅綿云“紛郁而上”,“云平如玉地”,顯得氣派更大,場面更壯觀,再后才是“大圓光偃臥平云之上,外暈三重,每重有青、黃、紅、綠之色”,而其正中“虛明凝湛”,使觀者可以各窺其形,這就越發地奇妙和神秘;至于“清現”則先寫“風起云馳”,其后“風云之間,復出大圓相光”,這種圓光不依傍云霧,而使峰巒草木盡行披上鮮妍異常的色彩,比之前二者又別有一番風光。我們知道,文學不同于繪畫或影視藝術,后者在描繪光線、色彩方面自有其得天獨厚的特殊手段,非光憑語言文字為工具的文學可以比擬。而范成大的文筆卻簡直是一支畫筆,憑借著精湛的語言功力和描寫技巧,居然給人們描畫了一幅幅栩栩如生、變幻莫測的活的圖畫,這就足以叫人驚嘆的了。再如表現山高,用人的溫感變化和人生經驗來作刻畫,這又收到了圖畫所不能達到的更為真切的藝術功效,同樣也見出其狀物的精確和描寫的傳神。第二是記敘得法,引人入勝。峨眉山可記的東西非常之多,光名勝古跡和寺廟塔院就不可勝數。但范氏卻撇開這些別處常可見到的景物不寫,專記此山的特產或特色。如第一段寫峨眉山特有的奇異草木,第二、第四段寫峨眉山的奇高奇寒,第三、第五段重點寫峨眉山的“佛現”。這樣的寫法,就“皮毛脫盡,精神獨存”地寫出了峨眉山的“個性”,寫出了“此山不比他山”的特異之處。而在記敘過程中,時間經歷了由早到晚(直到二更時分)、又由晚復至第二天傍晚(酉后)的二晝一夜,季節則經歷了由夏到冬(山下是六月的盛暑,山頂是擁爐危坐的寒冬)的轉換,對于如此繁復多變的游程,作者卻記敘得那么有條不紊,層次井然,這亦足以見出作者處理材料的胸有成竹與優游不迫。更叫人佩服的是,全文雖表面看似信手記游,文隨景生,其實卻是有賓有主,有序幕有高潮。第一段是序幕,讓人先獲得一個奇麗萬分的第一印象;然后把我們引至曲徑通幽的山頂,使人感受其高寒特色;第三段則是先抑后揚,叫人于失望徘徊之際忽睹“小現”的奇景,令人更生欲睹“大現”的強烈懸念;第四段卻又并不順接上段,而故作頓挫之筆,讓游客在山頂暫時小駐休憩,借以眺望山底風光;而在讀者和作者一起生出“瑰奇勝絕之觀,真冠平生”的感想之后,作者始讓“大現”降臨,使人大飽眼福,滿足夙愿。這種由序幕而漸至高潮的寫法,十分引人入勝,讀者身邊不啻請到了一位活導游。第三是景中融情,趣味盎然。這篇游記其著力點固然在于刻畫景物,描摹風光,但作者的高明之處卻在于往“自然之物”中滲入了人的主觀感情和特定情趣,因而使得“靜物”而有了“精神”,也使這篇游記具備了趣味盎然的特色。例如第一段之寫花卉草木,其中就滲透著一種“佛心”: 那“古苔如亂發”的菩薩藤,那“重重偃蹇如浮圖”的塔松,以及那“悉非世間所有”的奇花異草,豈不引發人們在此“修煉”的佛家意念?又如“小現”時所見普賢菩薩騎象而行的幻影,更使人生出“佛法無邊”的聯想。佛諺有曰: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精神。”范成大筆下的峨眉山之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中間,就隱隱顯露著那種“佛”的“精神”,這和此山之為佛教名山的特點,就渾然協調。而在此同時,作者卻又是以一位“凡人”的身分游山的,故而他就寫足了一個普通游客游此佛山的游覽歷程與心理感受,讓讀者隨著他的足跡忽仰攀忽俯視,忽贊嘆忽驚愕,忽出汗忽寒栗,忽失望忽大喜……總之,隨其筆觸所至,讀者既“身在其中”地欣賞到了峨眉山的無邊風光,又“心歷其境”地同作者一樣經歷了心理的變化,并獲得了情趣的滿足和審美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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