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貞觀·夜行船》原文賞析
郁孤臺
為問郁然孤峙者,有誰來、雪天月夜? 五嶺南橫,七閩東距,終古江山如畫。
百感茫茫交集也! 憺忘歸、夕陽西掛。爾許雄心,無端客淚,一十八灘流下。
登山臨水之際,封建文人最易觸緒紛呈,發生茫茫悵望的孤寂感或失落感。特別是登臨那些留有歷史陳跡的名山勝川,更多吊古傷今情思。而清初剛疾卷過一場山崩海立的大風暴。某些曾經是南明各個政權苦撐抗清的地域,則對身懷家國興亡痛切感受的知識分子來講,尤不免觸景生情,從而在借用故典的同時,深沉地摻夾進今典。《夜行船·郁孤臺》即屬此例。
郁孤臺,在江西贛江上游的贛縣境內。贛南原是叢山峻嶺之地,從贛縣到萬安這一段江水流域,灘險嶺密,郁孤臺所在處則一峰郁然孤起,故名。這個郁孤臺,由于辛棄疾《菩薩蠻》詞的“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吟唱而聞名于世,所以讀有關此臺的詞作時,容易聯想起稼軒詞的情思。其實,在明末清初,特別是在南京弘光小朝廷崩垮后,江西各地奉隆武政權(唐王朱隸鍵)曾作過相當激烈的抗清斗爭,贛東南和贛南山區各城邑都經歷過血火的洗禮。顧貞觀站在郁孤臺前,無疑想得更多的是當年隆武帝一度駐蹕贛州,以及后來萬元吉等一大批南明“忠烈”在這一帶殉身,其中還有與三吳文人關系極深的黎遂球等人。因而,不要簡單地把“五嶺南橫,七閩東距”等句只看作是郁孤臺地形位置之類的描述,此中實已展開想象,超越時空,在回顧已成歷史的當年苦撐殘局的英杰業跡。只有這樣,才能準確把握下片的“爾許雄心”之句,也才能理順全詞的脈絡。
起句顯然是一種吊唁的語調,只不過筆法轉了個彎。詞人問郁孤臺:在這雪天月夜,有誰來此憑吊?從表面一層看,是少有甚至無人來此作雪月夜登之舉; 深一層說,就是“我”卻虔誠地專為此而來攀登此臺。正是如此,所以抒情主人公一下子就聯想這原是“五嶺南橫,七閩東距”的險要之地,按理是應可有一番雄圖的。五嶺,江西南端與廣東交界處大庾嶺等的總稱。關于五嶺的確指有三說,可以不必細究,而江西境內的大庾嶺等屬“五嶺”范圍則是肯定的。七閩,泛指今福建全省並包括浙東南的溫州等地。嶺南是南明永歷政權所在地域,七閩則是隆武政權的依托基地。然而,現今這些朱明王朝的遺子全都煙消云散,地名郁孤,“我”登臨之際確也深深感到一股郁然孤零的氛圍襲來,能不“百感茫茫交集”嗎?“憺忘歸”的“憺”,音dàn,《楚辭》的《九歌·東君》篇有“觀者憺兮忘歸”句,其義為“安”,詞中應作凝立、靜立解。沉思之間,情懷紛亂又騰越,不覺“夕陽西掛”了。于是一聲長嘆:“爾許雄心”,全成悲劇性的陳跡,一陣辛酸不由揮淚一掬。結句“一十八灘流下”六字極有內涵,流下的既是贛江之水,又有“雄心”幻滅的往事,更有“我”的清淚。這類句子似乎化用了辛稼軒的“中間多少行人淚”,其實還不止如此,流下的更是雪天月夜來此遙祭者的吊的淚水,這原不是一般的“行人淚”。十八灘,在贛縣至萬安縣一段境內,著名的惶恐灘即為其一。
由此說來,《夜行船·郁孤臺》並非是抒寫自己的壯志難酬的牢騷,實是“猶吊遺蹤一泫然”式的祭奠之作,其所苦嘆的乃是興亡之感。江山是終古如畫,人事則滄桑驟變,顧貞觀的心跡在《青玉案》和這首《夜行船》中已非常清楚。
從手法看,多以地名暗示史事和情懷,故初讀似純用賦法,細究則會發現這種暗示法較之一般的比興尤具藝術力量,不恍惚,不枝蔓,也無岐義,相當凝煉集中。小令寫得如此清勁峭拔,又頗類陳維崧,略無閨襜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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