匝路亭亭艷,非時裛裛香。
素娥惟與月,青女不饒霜。
贈遠虛盈手,傷離適斷腸。
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唐文宗開成三年(838),李商隱二十六歲。涇原節度使(治涇州,今甘肅涇川縣)王茂元聘請他任幕僚,愛他的才華,將女兒嫁給了他。商隱先前依附的令狐楚原屬牛黨,而王茂元則被目為李黨。商隱并不以任何黨人自居,也無以婚姻來謀取富貴的意圖。但牛黨卻認為商隱在令狐楚死后不久即入王幕,娶王女,是加入李黨,是悖義負恩。這一年,商隱應吏部“釋褐”考試,初審已被錄取,復審時卻被一位 “中書長者” 抹去了名字。次年,他再應吏部“釋褐”考試入選,授秘書省校書郎。校書郎品秩不高,但職屬清要。可能由于牛黨的忌恨、排擠,不久就被外調為弘農尉,從清職淪為俗吏。據張采田《玉溪生年譜會箋》,這首詩就是商隱調尉時乞假赴涇西迎家室之作。詩中描寫了非時早秀、不與年芳的梅花形象,為自己的身世寫照,曲折地反映他在科舉和仕宦道路上屢遭挫折的不幸境遇。詩題中的“扶風”,郡名,治所在今陜西鳳翔縣,是詩人赴涇原所經之地。
詩的首聯寫早梅吐艷非時,領起全篇。“匝”,環繞。“亭亭”,秀美挺立的樣子。“非時”,不合時宜。梅花一般臘后始見,十一月開放,與正常節氣不合,故云。“裛裛(yi意),香氣濃郁。在秋末初冬的寒冷天氣里,仕途失意的詩人獨自跋涉在西北高原的荒山野嶺之間,心情是十分孤寂落寞的。這天他來到扶風地界,忽然看到驛路兩旁盛開著一簇簇雪白的梅花,她們亭亭玉立,散放出沁人肺腑的香氣,詩人不禁又驚又喜。然而,當他停步欣賞梅花的美艷芬芳時,突然內心中生出深深的感觸。他從這過早開放的梅花聯想到自己的身世。他在年輕時才華早著,曾先后受到令狐楚、崔戎、王茂元等名公巨卿的賞識。不料后來被無端卷入黨派斗爭的漩渦,一再地應試遭斥,空懷“欲回天地”壯志,卻不能進入朝廷。他的悲苦身世,不就恰似眼前這吐艷非時的早梅嗎?因此,詩人不禁對早梅產生深切的同情和憐惜,自肺腑中吐出了這兩句詩。詩人既贊嘆梅花的 “香艷”,又惋惜她開得太早。十個字表達了詩人復雜的感情,并顯示出他要托物寓慨的意向。“亭亭”與裛裛”兩個疊字,分別形容梅花的 “艷”和“香”,使詩一開篇便富于音樂感和節奏感,創造出一個有色有香、凄美孤清的境界。“匝路”和“非時”,分別點醒了詩題“扶風界”與 “十一月”。即此已見詩人語言的凝煉。
中間兩聯緊承梅花吐艷非時的詩思來寫。頷聯寫梅花所遇環境的冷酷。“素娥”,嫦娥。因嫦娥竊藥奔月,月色白,故稱“素娥”。“青女”,主霜雪的女神。這兩句說: 素娥只能助與她清冷的月光,而青女則不斷地下霜來摧殘她。陰歷十一月中旬,正是月滿有霜。所以這一聯寫霜月,也就扣緊了特定的時間。霜月固然可以映襯梅花的淡雅風姿、孤傲品格。但這里主要還是通過渲染梅花所處的冷酷環境,寄托詩人自己的不幸境遇。紀昀評這兩句說:“愛之者虛而無益,妒之者實而有損。”(《瀛奎律髓》 評語) 頗得要旨。他認為,素娥放出清冷的月光照映梅花是虛的,對她無益;青女妒恨梅花,不斷下霜打擊她,則是實在的,對它有害。顯然,“素娥” 比喻包括王茂元在內的那些賞愛詩人才華的人們,他們所給予的關懷和幫助,并未能使詩人免受挫折;“青女” 則比喻那些妒恨他的人,他們對他的打擊,給他帶來了害處,使他科場失意,寄身涇州,竟至淪為小縣俗吏!這一聯,一正一反,一虛一實,在比興中運用對照,抒發出滿腔怨艾、憤懣、悲楚之情。“素”與“青”字面上淡彩映襯,加重了清冷的情感氣氛,“惟與”和“不饒”將虛詞和動詞靈活地配合,也能曲盡情意。頸聯寫早梅不堪贈遠。古代有折梅贈遠的風習。上句暗用 《荊州記》 的典故:“陸凱與范曄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詣長安與曄,并贈范詩曰:‘折花奉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梅是報春的花,現在所開非時,不適合于贈遠,所以說“虛盈手”。兩句意謂早梅雖盈手在握,但還不到冬末早春,不能送給自己所懷念的遠人,反而使自己增添傷離腸斷之情。這里的“傷離”,意含雙關,既指與朋友遠離,又含與梅花離別。如果說,前兩聯詩人還只是含蓄隱約地在物象中融入哀怨之情;那么,這一聯詩人已抑止不住寫自己傷心迸淚,愁腸欲斷了。從寫法上看,這一聯同樣是運用虛實對照。上句說雖有盈手的梅花,然未堪用以寄遠,是虛。下句說早梅盈手在握,反教人傷離腸斷卻是實的。這樣,中兩聯意脈更顯得緊密關連。可見詩人構思謹嚴,筆墨精細。
末聯總收一筆。“早秀”,早開。“年芳”,指一年中適時而開的花。這兩句倒裝,意思說: 梅花未及報春,不能等到新年開放。雖早秀而香艷非時,究竟是為什么呢?詩人在尾聯點出全篇主旨,傷嘆自己才名早著而所遇非時。這與 《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中“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的寄興頗相類似。
紀昀評這首詩“寓慨頗深,異乎以逃虛為妙遠。” (同上) 指出詩中有寄托,有充實的人生體驗,寓慨深長,不同于那些空泛詠物之作。周振甫先生認為,李商隱的詠物詩,大都是借物抒懷或托物喻志的。但在寫法上有兩類: 一類是全篇物我一體,句句寫物,又句句寫己;意蘊非常含蓄,如 《柳》、《野菊》 等。這一類詩數量較少。另一類是物我交錯,即詩中有幾句是寫物,有幾句寫己,是交錯的。這一類詩數量較多,如著名的《蟬》、《流鶯》、《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等。(見 《李商隱選集· 前言》)本篇即屬第二類。詩中一、二、四聯都是寫梅,梅中有己,但還是詠梅;三聯寫己,卻是緊密結合著早梅來抒情。詠物,貴在不即不離,不粘不脫。即是說,既不能純客觀地描摹物象,又不能離開物象空泛地抒情;既不能粘著在物象上,又不可脫離物情物態。李商隱這首詩是達到這種藝術境地的。詩中正面描繪早梅美艷芬芳只有首聯,頷聯已是借助霜月烘托早梅所遇的惡劣環境,表現早梅所受的摧殘;頸聯重在詠懷,尾聯則以抒情之筆詠物。全篇均以唱嘆出之,沒有一筆是粘滯于物象上作窮形盡相的刻劃。劉學鍇、余恕誠先生指出,李商隱的詩,主要采用“以心象為主體的主觀化和客觀化的交融”的藝術表現方式,既不同于李白 “多直接抒情,而以客觀事物作陪襯,主體處于支配地位”,也有別于杜甫“多寓情于景物或敘事之中,主觀感情盡量通過對景物或事件的忠實描寫加以體現” (《李商隱詩選· 前言》),見解頗精當。正是這種“以心象融鑄物象” 的基本藝術表現方法,決定了李商隱的詠物詩多采取移情于物,以神寫形的手法,但卻收到語簡而精、空際傳神的藝術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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