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
聞君掃卻赤縣圖,乘興遣畫滄州趣。
畫師亦無數,好手不可遇。
對此融心神,知君重毫素。
豈但祁岳與鄭虔,筆跡遠過楊契丹。
得非玄圃裂,無乃瀟湘翻?
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清猿。
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
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泣。
野亭春還雜花遠,漁翁暝踏孤舟立。
滄浪水深青溟闊,欹岸側島秋毫末。
不見湘妃鼓瑟時,至今斑竹臨江活。
劉侯天機精,愛畫入骨髓。
自有兩兒郎,揮灑亦莫比。
大兒聰明到,能添老樹巔崖里;
小兒心孔開,貌得山僧及童子。
若耶溪,云門寺,
我獨何為在泥滓,青鞋布襪從此始。
“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這是題畫詩的奇句。稱頌一幅畫的筆墨高超,不但不用概念化的語言,也不直接正面地說出,而是用一種天真的怪嘆方式表達出來。楓樹是不應生在廳堂之上的,可是居然生了;那江山還飄起一縷縷一團團煙霧,這不是可“怪”的嗎!
這幅山水圖是在畫了一幅《赤縣圖》之后,乘興又畫了的。滄州,不是具體地名,泛指山水幽勝之地。
畫師雖多,但真正的好手難逢。當時詩人還沒結識曹霸、韓干、韋偃這些唐代大畫家,劉少府(名劉單)大約是詩人當時所見過的最好的畫家了。因此詩人對著這幅山水障子,心神被折服了。他發現這位在奉先當縣尉(亦稱“少府”)的畫家所重視的不是其他,而是他的畫筆,他的素絹。因之,他才取得了祁岳、鄭虔以及楊契丹這些畫家所遠遠不如的成就。
祁岳,應即祁樂。岑參有《送祈樂歸河東》詩。從詩中可知祈是河東人,曾到驪山獻賦,但不被召見。岑參很贊美他的畫,但《畫錄》上評他“在李國恒之下”。楊契丹則是隋時的名畫家。鄭虔是杜甫的同時人,年長過杜。因當過廣文館博士,所以又稱鄭廣文、廣文先生。他是杜甫的至交,善長詩、書、畫。杜甫對他的畫沒講過什么推許的話,偶而提到了,也沒什么熱情。
下面且看詩人如何贊美這位遠離魏闕,完全得不到皇帝贊賞的畫家劉少府的作品。
“得非玄圃裂,無乃瀟湘翻”。玄圃,又作懸圃、縣圃、元圃,神話傳說中的仙境,在昆侖山上。《楚辭·哀時命》: “愿至昆侖之懸圃”。“玄圃裂”,有形容畫中山石的崢嶸、奇兀、嵯峨意;也有昆侖仙境被分割到畫面上之意。“瀟湘翻”,形容水態的波瀾洶涌。瀟湘,即瀟水和湘水。兩句極寫山水畫得高妙而筆意奇警和奔放。
詩人早年游過風景勝地天姥山(在浙江新昌縣東),曾被那里的風光所陶醉,現在,畫中的山水使詩人的想象飛升,注目凝神,仿佛回到了舊游之地,聽見了那里的猿啼……
“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前句暗中交待了所謂“新畫山水障”,乃在前天晚上,那正是個風雨大作之夜;詩人又借此發揮了想象,為什么風雨大作?有鬼神進入了蒲城(即奉先),鬼神入城作甚?幫助畫家作畫。劉少府的作畫,仿佛有鬼神相助,那畫還能不好么?
“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泣。”說的是一股天地混元之氣在障子上浮動,水氣未干,不是真的畫面未干,而是所畫之水流出,浸漬了障子。真宰,想象中天地的大主宰。如有誰上訴給真宰,使天地感動得落淚。這是“鬼神入”的發展。總之,通過寫劉少府畫這幅畫時有鬼神相助,連真宰知道了這幅畫也為之動容。此極贊其畫藝之精妙。
接著,詩人對畫中景物作了描寫。畫面上近有野亭,遠有雜花,時節正當春歸。江面上飄著孤舟,舟上站著位漁翁,暮色中似乎正在望著什么。水是深的,天是空闊的。那傾斜的岸邊,那水島的側旁,畫家畫得極精極細,仿佛秋毫可見。這兩句是寫畫面的空間感,上句言江天境界的闊大,下句說岸邊島側工筆細描的精微。一為遠景,一為近景。舜死蒼梧,二妃往哭,死于湘水,成為湘水女神,水上時聞鼓瑟之聲,這情景畫面上是看不到的,但湘妃哭舜,曾淚染竹斑,現在畫面上江邊那叢叢斑竹卻清楚可見,而且生長得還很茂密。這兩句一虛一實,從時間上拓展開來寫。
詩人描寫了畫的構圖,這是幅構圖復雜的畫,畫家肯定用了很大的功力,可以說,這還是幅集體創作,畫家動員了他的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多大?沒說,從口氣上看,應是兩個少年,他們都“揮灑亦莫比”。一個能在巔崖上畫樹,一個能畫出一位老和尚,和尚后面還跟著一個童子。從詩的結構上說,寫兩個孩子的“揮灑”,是對畫面的補敘,而放在這里補敘,目的在于引起下文,并借此發出感慨。
由于畫中不但有好山川、好景物,更有托身世外的山僧。于是詩人的想象飛馳,進入若耶溪、云門寺那樣的所在。若耶溪、云門寺,皆在今浙江紹興市,為風景名勝之地,詩人青年時南游吳越曾到過那里。人生的道路既然不平坦,充滿艱難,世界又很不干凈,那么“我獨何為在泥滓”?泥滓,借指塵世。這是詩人自問,答案是什么呢? “青鞋布襪從此始”,詩人產生了物外之想,要過隱士生活了。青鞋布襪,為隱士所服。看畫引起自己想作隱士,這不是真的要作隱士,而是在贊畫,是贊畫的美感作用和社會效果。
此詩在詩人的全部詠畫、題畫詩中,稱得上是一篇力作。全詩用筆飄灑自由,頓挫淋漓,有對畫面的描寫,有對詩人心態感受的描寫;寫了作畫過程,也寫了畫面細節;有對畫面的實寫,也有對畫面的虛寫;有對畫面空間布局的描寫,也有悠長時間的概括;有對作畫功夫和畫藝的稱贊,也有對畫面美感作用的展示。詩寫的是畫,詩本身卻也構成一幅無形的畫。
老杜《奉先劉少府畫山水幛歌》云: “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氣淋漓幛猶濕,真宰上訴天應泣。”……窮本探妙,超出準繩外,不特狀寫景物也。([宋]黃徹《溪詩話》卷六)
(“堂上”句)唐突得妙! (鐘評) (“反思”兩句)追寫冥理,疑畏交集。(鐘評) (鐘惺 譚元春《詩歸》卷二十)
畫有六法: “氣韻生動”第一,“骨法用筆”次之。杜以畫法為詩法,通篇字字跳躍,天機盎然,見其氣韻。乃“堂上不合生楓樹”,突然而起,從天而下,已而忽入“前夜風雨急”,已而忽入兩兒揮灑,突兀頓挫,不知所自來,見其骨法。至末因貌山僧,轉云門、若耶,青鞋布襪,闋然而止,總得畫法經營位置之妙。而篇中最得畫家三味,尤在“元氣淋漓障猶濕”一語,試一想象,此畫至今在目,真是下筆有神;而詩中之畫,令顧、陸奔走筆端。(王嗣奭《杜臆》卷一)
見畫而思游名山,現題外。題畫詩開出異境,后人往往宗之。(沈德潛《唐詩別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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