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勵友人書》原文|注釋|賞析
××仁兄:
在咱們的社會里沒有“大”事體。東北四省丟去誰曾落一個淚來?赤俄的五年計劃還不是說說而已?你可能告訴我一件“大”事?高明而憧憬的你!不能:本來沒大事,從那里說起呢?自然,包了一把三翻是天大的事,可是和旁家打起來而終于沒包,那么,說它作甚?昨天咱的肚子疼了一陣,恐怕是要生小孩:怎奈咱不是女性。是故天下原無大事,為人何不馬馬虎虎?天地者萬物之逆旅;欠下旅館費,雖秦二爺亦舍不得賣黃驃馬也。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是為上策。夫中華亦大國呀,失了四省,則較小矣,是謂大事化小,省去許多麻煩。全國亡了,不過小事化無而已,何足慮哉。生今之世,最宜不要臉:臉之全部有多大面積,就說和東三省比比吧?騎著脖子大便,任憑于他,到底是他的糞落在咱哥兒們的脖子上啊,大小總是個便宜。哀莫大于心死——胡說!心怎會死,設若身上各部活活潑潑?你若不抓弄倆錢,因而沒有飯吃,沒有女性一同就寢,身上怎能活活潑潑,眉眼怎能亂動?手足眉眼僵硬不動,心會活著?連這個都不懂,白活!狗本食肉之獸,不得已乃改而吃糞,意識不能決定生活狀態,而生活狀態實決定意識的形式:雖馬克司復生,不易吾言喲!我們的字典上沒有“恥”字。恥是抽象的,面包與女子是具體的。不信,你要為國難發愁而七日不食,恥則恥矣,可是你那個“象”即被閻王抽去,這是玩的嗎? 反之,你舒舒服服吃點喝點戀點,身胖因而心廣,人說你是亡國奴,你正自肥頭大耳朵,哪個更近于生命的真實?在生命上,小事是一切: 大事根本沒有一件。記住了這個,高明的你。以臉說吧,它是為有人說你的大衫不漂亮而紅的; 難道日本人打了南京幾炮也值得紅臉? 南京又不是你的私產——自然你若在那兒有處小房便另一個說法了。就是別著急,瞎混著比什么也強。今天就和你談到這兒吧。祝吉!
舍九月二日
(1933年9月15日《申報· 自由談》)
賞析 繼1931年“九·一八”東北淪陷、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件之后,1933年日本強盜又擴大侵略,于年初占領山海關,向華北進犯,并制造事端,炮擊南京,中華民族的危機更加深重。執教于濟南的老舍,對于祖國的命運非常關切,因而對一些同胞的麻木和自私痛心疾首。這篇雜文表達的就是作者處于焦慮中的愛國情結。然而,作者不是從正面落墨,象街頭演講者那樣慷慨陳詞喚醒國人,而是采用書信體,以第一人稱的口吻展開,維妙維肖地描摹出茍活者的心態,寓鞭撻于“致書人”恬不知恥的自白之中,寄奮起的期待于對活命哲學的辛辣的嘲諷里。
全文只有一段。我們也不必去劃分層次,尋找邏輯聯系。“致書人”翻來覆去說的只有一個意思: 什么國家呀,羞恥呀,全“別著急,瞎混著比什么也強。”章法近于“意識流”。這不僅切合寫信一般不假思索的常情,更能貼切地通過“致書人”蓬間雀般的喋喋不休和自鳴得意,表現其卑下庸俗和寡廉鮮恥,從而揭示出民族意識淡薄、混世哲學猖獗對國家命運的危害。
這篇作品還有一個鮮明的特點: 嬉笑怒罵,涉筆成“諷”。“昨天咱的肚子疼了一陣,恐怕是要生小孩: 怎奈咱不是女性”,“欠下旅館費,雖秦二爺亦舍不得賣黃驃馬也”,從這些油腔滑調的村言俗語、戲文典故中,我們看出了“致書人”自我感覺良好的可悲復可憐; “騎著脖子大便,任憑于他,到底是他的糞落在咱哥兒們的脖子上啊,大小總是個便宜”,從這令人惡心的比喻,我們看出了“致書人”充滿奴性的阿Q精神; “恥是抽象的,面包與女子是具體的……人說你是亡國奴,你正自肥頭大耳朵,哪個更近于生命的真實?”從這些用哲學術語振振有詞地宣揚極端利己主義的論調中,我們看出了“致書人”的毫無血性。而“生今之世,最宜不要臉”,“我們的字典上沒有‘恥’字”等,與其說是在摹寫“致書人”的不要臉,還不如說是作者在憂憤地怒罵!
老舍從事文藝創作“立意要幽默”。他的作品從試筆起就帶有比較鮮明的幽默諷刺特色。1932年出版的寓言體小說《貓城記》和1933年出版的諷刺小說《離婚》,標志著老舍作為風格獨具的現代少有的幽默作家已經成熟。這一點在這篇800來字的正面文章反面做的雜文中也可見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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