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紅線毯》原文與賞析
白居易
憂蠶桑之費也
紅線毯,
擇繭繅絲清水煮,揀絲練線紅藍染;
染為紅線紅于藍,織作披香殿上毯。
披香殿廣十丈余,紅線織成可殿鋪;
彩絲茸茸香拂拂,線軟花虛不勝物;
美人踏上歌舞來,羅襪繡鞋隨步沒。
太原毯澀毳縷硬,蜀都褥薄錦花冷;
不如此毯溫且柔,年年十月來宣州。
宣州太守加樣織,自謂為臣能竭力;
百夫同擔進宮中,線厚絲多卷不得。
宣州太守知不知? 一丈毯,千兩絲!
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
中唐“時政”之弊甚多,其一是地方官“每假進奉,廣有誅求”(白居易《論裴均進奉銀器狀》)?!靶萏亍敝M奉“紅線毯”就是一例。這觸發了他對“宣州太守”一類昏官的憤怒鞭撻的激情與對“生民病” (《寄唐生》)的同情心,“然后興于嗟嘆,發于吟詠,而形于” (《策林》六十九) 《紅線毯》詩,希望借此達到絕進奉,救時弊的目的。
詩下小序,說明此詩題旨乃為憂慮蠶桑耗費之巨而作。詠“紅線毯”為何“憂蠶桑之費”呢?因為紅線毯是高級絲織品,織毯以繭絲為原料。詩之第一部份即一至五句,就是記敘用繭絲織成紅線毯的精工細作的過程。首句“紅線毯”乃“首句標其目(《新樂府序》)。接下四句詩人斟酌出幾個動詞,準確、精煉地道出紅線毯制作工藝的順序:擇(繭)——繅(絲)——(水)煮——揀(絲)——練(線)——(紅藍)染——織(毯)。從中可見“紅線毯”與“蠶桑之費”的關系。“披香殿”原指漢代宮殿名,漢成帝的皇后趙飛燕曾于此地輕歌曼舞,這里借用為宮廷歌舞之地。第一部分寫織毯工藝之復雜精細,雖平平道來。“不務文字奇” (《寄唐生》),但反映出織匠勞動的艱苦緊張,也含寓著詩人深切的同情。
第二部分從第六至第十四句,描寫與形容已織就的紅線毯的精美。先是寫紅線毯面積之大:“披香殿廣十丈余,紅線織成可殿鋪?!薄翱伞弊謽O為傳神,即毯與宮殿地面大小吻合而鋪滿之意,足見地方官阿諛奉承之心計。但“十丈余”之毯該耗費多少蠶絲,化費織匠多少勞動!詩人“憂蠶桑之費”的感情亦正見于此。然后是突出紅線毯質地的“溫且柔”。地毯倘若僅面積大而質地粗則不足為奇,惟大而細方見其精美絕倫,亦才顯示出享用者之豪華奢侈,從而更突出“憂蠶桑之費”的題旨?!安式z茸茸香拂拂”,從視覺與嗅覺兩個角度描寫紅線毯的精美,這是第一層次。“絲茸茸”從視覺寫其絲縷柔密;“香拂拂”從嗅覺寫其染有香料故隨風吹拂而散發出香氣,極寫其精美。“線軟花虛不勝物”則主要從觸覺角度寫其質地松軟之美,這是第二層次。毯上織有花的圖案,花織得虛空柔軟,簡直受不了任何“物”來壓。但是這樣精美之物卻是專供美人歌舞踐踏之用,以滿足帝王聲色之娛的,可謂豪華奢侈之極!而一旦“美人踏上歌舞來,羅襪繡鞋隨步沒”,足可使美人纖纖細足陷沒于毯內,這是第三層次?!疤簼タ|硬,蜀都褥薄錦花冷,不如此毯溫且柔”,這第四層次是以物襯物。俗話說: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碧?、四川錦花褥都不失為“名牌貨”,但與紅線毯相比則有天壤之別:一則生澀而嫌細毛僵硬,一則冰涼而嫌質地單薄,哪里比得上紅線毯兼溫暖與柔軟之美! “年年十月來宣州”,第五層次筆鋒一轉,點出紅線毯之來歷,它是每年十月由宣州(今安徽省宣城縣)而來,從而把皇帝的享樂與地方官的進奉掛上鉤,使詩意深化。詩的第二部分極盡描寫、襯托、對比等表現手法之能事,成功地渲染出紅線毯“溫且柔”之精美,為下面諷刺、批判地方官進奉之舉打下基礎。
前兩部分寫物——“紅線毯”乃是手段,其抨擊進奉者(人)——“宣州太守”才是目的。第三部分從第十五句至第十八句在把物之美寫足的基礎上,陡然將諷刺的鋒芒直指“宣州太守”,稱得上“其言直而切” (《新樂府序》),毫不委婉曲折。“宣州太守加樣織”一句也屬于“其事核而實” (同上)。作者此句原有注: “貞元中,宣州進開樣加織毯。”可謂有根有據?!伴_樣加織”與“加樣織”同義,都是指宣州太守在原已十分精美的紅線毯上新添圖樣,加厚質地,錦上添花,以博取“龍顏大悅”;并且恬不知恥地自夸其“為臣能竭力”。但是其“加樣織”要增加多少“蠶桑之費”,卻全然不管。紅線毯織作之艱難且不說,就是進奉入宮也要花費大量勞動。由于“線厚絲多卷不得”。竟需“百夫同擔進宮中”!由宣州至京城長安路程何止千里,這一路上跋山涉水,餐風宿露,又要保護紅線毯避免日曬雨淋,該有多少艱辛操勞!這一切都是宣州太守“能竭力”的結果。詩人寫至此,豈能不憤恨填膺?
第四部分從第十九至二十三句,詩人的憂慮之情已轉化為滿腔憤怒,并達到不可遏止的地步。那股“惟歌生民病”的激情促使他簡直是指著“宣州太守”的鼻子厲聲質問,表現了為民請命而“不懼權豪怒” (《寄唐生》)的精神: “宣州太守知不知?”這不是一般的詢問口吻,乃是一種反詰語氣,是責問,是抨擊!他應該知道:“一丈毯,千兩絲”“一”與“千”這兩個懸殊甚大數字的對比極有力量。“千兩絲”不是實指,乃極言所耗費蠶絲之多。“一丈毯”尚且需“千兩絲”,那么“披香殿廣十丈余”,又該耗費多少蠶絲啊!計算這筆賬的詩人內心是痛苦而憤慨的,因此不能不寫出更為發聵震聾的最后兩句:“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這是控訴,是怒斥;既不“溫柔敦厚”,亦非“怨而不怒”。詩人以“人”與“地”相比照:地本不知寒,卻為它鋪滿地毯;人要暖卻無衣裹體,正如《秦中吟·重賦》所描寫的: “幼者形不蔽,老者體無溫;悲端與寒氣,并入鼻中辛?!钡堑胤焦賯儭皧Z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詩人怎能不厲聲喝止:“少奪人衣作地衣!”這是“卒章顯其志” (《新樂府序》)的畫龍點睛之句,使全詩的思想境界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也是“憂蠶桑之費”題旨的靈魂。“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與元九書》),詩人有如此真摯濃郁的感情,才引起讀者心弦的共鳴。當然詩人揭露地方官之丑惡,暴露帝王生活之腐化,根本目的還是補察時政,“愿得天子知” (《寄唐生》),以改革政治,維護封建統治。這我們應該指出,但不必苛求于古人。
《紅線毯》全詩寫作上最大特點就是“質而徑”、“直而切”,或曰“意太切則言激” (《和答詩十首序》),語言質樸直率,感情激烈直抒,記事直截了當,使得“老媼都解”,通俗易懂。詩人對此嘗自評: “所長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 (《與元九書》)。這種寫法有時確實難免淺率直露之病,但此詩卻基本上是成功的。全詩形式也比較自由,“篇無定句,句無定字”(《新樂府序》),采用以七言為主,雜以三言句的寫法,長短句配合協調,參差有致,“言”足可為“意”服務,如“一丈毯,千兩絲”兩個三言句用得精煉、有力,對比鮮明,出色地表達出詩人憤慨之情。另外,此詩非一韻到底,而多處轉韻,轉韻基本上按詩意的層層遞進而安排,也鮮明地顯示了詩人感情的發展層次。這都有利于表現“風雅比興” (《與元九書》)的諷諭內容,所謂“系于意不系于文” (《新樂府序》)?!都t線毯》乃是“歌詩合為事而作” (《與元九書》)的生動范例。
上一篇:《李白·猛虎行》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李世民·經破薛舉戰地》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