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這首詩,清張玉榖對它的主旨和藝術特色,曾作過言簡意賅的評析:
此思婦之詩。首二,追敘初別,即為通章總提,語古而韻?!跋嗳ァ绷?,申言路遠會難,忽用馬鳥兩喻,醒出莫往莫來之形,最為奇宕?!叭者h”六句,承上轉落念遠相思,蹉跎歲月之苦;浮云蔽日,喻有所惑;游不顧返,點出負心,略露怨意。末二掣筆兜轉,以不恨已之棄捐,唯愿彼之強飯收住,何等忠厚!
這個評析,中肯而精當?!靶行小?,猶言走啊走啊。 “重”,又。兩“行行”重疊,中間再加上一個“重”,實寫丈夫愈走愈遠;虛寫妻子思念的深切和心情的惆悵。詩的開頭,就籠罩上了離愁別恨的氣氛。第二句“與君生別離”,用屈原《九歌·少司命》中“悲莫悲兮生別離”的語意,點明主旨,極寫悲痛莫過于生離了,故張玉榖說這二句是“通章總提”。
“相去”六句,寫夫妻兩地相隔遙遠。 “道路阻且長”雖用《詩經·兼葭》中“道阻且長”的成語,但聯系全詩,這個“阻”字,既指山水相隔的艱險,也兼指人生的種種阻隔,故才有“會面安可知”的慨嘆,進一層抒寫“生別離”的哀傷。 “胡馬依北風, 越鳥巢南枝”,是說胡馬(指產于北方的馬)南來,仍依戀北風,越鳥(指產于南方的鳥)北去,仍筑巢于南向的樹枝,言外之意是鳥獸都眷戀著故鄉,何況人呢?這兩句,詩人用比興代替抒敘,一是把女子的思念之情,再加渲染,設想丈夫理應懷念家鄉,倍寫女子對丈夫的思念;二是這樣寫,虛虛實實,曲曲折折,蘊婉含蓄,更富詩意;三是為掀起更大的思緒波瀾作準備,起承上啟下的作用。不說思念而說日益消瘦,而說衣帶日益寬松,這就是詩歌語言之美。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用漢樂府《古歌》: “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 經《古詩》引用后,為歷代文人贊賞和效仿,這是因為詩人把最平凡的字眼,用到了最確切的地方了。
“浮云蔽白日”,說明游子不返的原因。對這首詩的不同理解,主要是由“浮云蔽白日”而引起的。一種是講思婦懷念丈夫,象上文所說的。一種是講被放逐的人懷念君主或府主。著名李善《文選注》就是這樣看的。這兩種解釋的分別,即在“浮云”兩句上。以“浮云蔽白日”作為丈夫另有新歡,以新歡比浮云,以白日比丈夫,寫丈夫因此不歸。不過在封建社會里,一般用日比君,所以李善注: “浮云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毀忠良,故游子之行不顧返也。顧,念也?!睆堢f: “此逐臣之辭,讒諂蔽明,方正不容,可以不顧返也。然其不忘欲返之心,拳拳不已,雖歲月已晚,猶努力加餐,冀幸君之悟而返已?!?隋樹森《古詩十九首集釋》)這是說, “君”指君主, “與君生別離”,指遭君主放逐的意思。但就“行行重行行”兩句看,作為臣子被放逐的話,似也不恰當。因此有第三種解釋,即這首詩還是思婦懷念丈夫的詩,但“浮云蔽白日”,指丈夫在外,受到讒人的毀謗,因而不能回來。就詩看,婦人與丈夫既相去萬余里,又音訊不通,那末丈夫不歸的原因是什么,婦人無從知道,所以“浮云”句的解釋,作第一種或第三種解,都可以說得通。不過就讀者講,主要是知識分子,在舊社會的知識分子,他們自身的感受,以讒諂蔽明來解釋“浮云蔽日”說最為深切,所以采取第三說的讀者當是多的?,F在我們讀這首詩,聯系結句“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浮云蔽日,喻有所惑”,即猜想丈夫另有新歡,似更符合詩的原意。由消瘦到猜想,感情一層比一層強烈。愛和恨這一對矛盾,本來是水火不容的,但一墜入情愛之中,卻能交織在一起,有時甚至水乳交融。 恨, 往往是愛的一種更強烈的反映。這里思婦的“略露怨意”,也是對丈夫真摯感情的一種自然流露。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承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是把相同的意思,再重復一遍。 語意雖近,但感情又進了一層, “令人老”,已不止于“衣帶緩”了。 “歲月晚”,指一年將盡, “忽已”,極言時光流轉之快,而會面更是遙遙無期,怎能不“陡然驚心”。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歷來也有兩種解,一說是勸慰游子,一說是思婦的自我寬慰。我們覺得還是前者較為合理,較為符合詩的原意。這兩句話的意思,朱自清先生解釋為: “反正我是被棄了,不必再提罷;你只保重自己好了!”(《古詩十九首釋》)這樣解釋,好象和略帶怨恨的“棄捐勿復道”是矛盾的,在語氣上似乎也不太合邏輯,但總觀全詩,這“掣筆兜轉”的一筆,實是神來之筆,如果把“努力加餐飯”理解為思婦的自我寬慰,一是有損于思婦形象的統一性,二是把詩的和諧整體破壞了。這首詩的基本旋律,是刻骨銘心的相思,它的基本結構是一句一情,一情一轉,愈轉而意愈深,而“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正是這首詩旋律中的最強音。
《古詩十九首》繼承《詩經》、《楚辭》的優良傳統,特別是汲取樂府民歌的營養的結果, 《行行重行行》就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一首。特別在學習民歌的回環復沓、反復詠嘆方面,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保持了抒情民歌的基本特色。其次,比興手法運用得非常成功,引入詩中的民歌民謠,貼切自然,并一經融入詩后,稍加改動,因更見功力,都成了千古傳誦的名句,引入詩中的《詩經》、《楚辭》的詩句,也是如此。再次,這首詩也最能代表《古詩十九首》的風格,語言淺近自然,短語長情,經得起咀嚼。表達的方法,則是平平淡淡的,確如明謝榛所說, “若秀才對老朋友說家常話” (《四溟詩話》),但同時又是委曲含蓄,故能給人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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