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建·西山》原文與賞析
常建
一身為輕舟,落日西山際。
常隨去帆影,遠接長天勢。
物象歸馀清,林巒分夕麗。
亭亭碧流暗,日入孤霞繼。
渚日遠陰映,湖云尚明霽。
林昏楚色來,岸遠荊門閉。
至夜轉清迥,蕭蕭北風厲。
沙邊雁鷺泊,宿處蒹葭蔽。
圓月逗前浦,孤琴又搖曳。
泠然夜遂深,白露沾人袂。
據《唐才子傳》,常建大歷中為盱眙尉,頗不如意,后寓鄂渚(即鄂州,今武漢),招王昌齡、張僨同隱。此詩題作《西山》,是游西山夜泊之作。西山在今湖北省鄂城市以西數里處,山勢陡峻,上有九曲嶺,下瞰長江,風景優美。詩當作于寓居鄂渚之后,乃其晚年作品。
作者在詩中處理感情變化時,相當精微,這在反復咀嚼中,便可體味。起手四句,寫落日時分,只身駕著一葉扁舟,來到西山腳下,他回頭放眼望去,那煙波浩渺的江面上,帆影片片,水天相接處尤其顯得十分廣闊高遠。這是來到西山時,作者最初的感受也是最為賞心悅目的畫面?!耙簧頌檩p舟”,即“言獨身泛舟,身猶舟也” (沈德潛評)。輕快的小舟與輕松的心情融為一體,似乎消失了人與舟的界限。這一段看來是在單純敘事、寫景,從中卻透露出作者泛舟長江之后,小船剛剛泊定時,那種輕松、舒暢而又欣喜的心情。作者寫得從容不迫,一片激情包蘊其中,幾乎不露痕跡。
如果說前四句在情緒上是開朗、興奮而上揚的,那么,接下來八句,當作者進一步細心審視西山景致時,由于暮色漸濃,情緒也隨之由欣喜逐漸趨于低抑,這是情感上的一次變化。當他游目騁懷時,那已近黃昏的夕陽真是無限美好,余暉映照著山林、峰巒和各種物象,一切顯得這般清麗。你看,那江中顯得有點發暗的亭亭(即淳渟,水不流通貌)碧流,日落后天上出現的云霞,以及遠處小島的陰影,倒映在湖水中的明亮的云彩,這一切,天上水中,遠方近處,景象是多么清新而美麗。我們似乎感覺到作者在佇立觀望時,那置身于清麗美景中的寧靜而滿足的心理,也許臉上還漾起了欣慰的笑意。然而,暮色畢竟來臨了,這一天最后的景致雖然無限美好,但終是這般短暫,轉瞬即逝。此時,整個楚地的山林昏暗起來,而長江對岸的荊門也因夜幕降臨而關閉。于是,作者在暫得欣然之后,收視返聽,掩起了自己的心扉,似乎在作深沉的回味和思考。這里,“林昏楚色來,岸遠荊門閉”的幽暗色彩,與第一段的“常隨去帆影,遠接長天勢”的闊大氣勢,形成了對比,作者的情緒由開始的上揚,自然而然地轉入了低抑。
從第二段到第三段(亦即最后八句)的過渡,中間有一個較長時間的間歇。也許,作者在領略傍晚美景之后,正在舉觴飲酒,等待夜中美景的到來。此時,凌厲的北風從江面吹起,作者矍然驚視,啊,這夜晚的景色又變得這般清迥(即清遠),情緒也由剛才的低抑,而忽然振起。這清冷幽遠的夜景,使作者留連不已。他看到,岸邊沙上宿著大雁和白鷺,自己的小船停泊在蘆葦之中,而透過蘆葦,一輪明亮的圓月遙掛在前頭水濱。此時,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高興地取出琴來彈奏著,琴聲顫動而悠長,與水聲、風聲相和鳴,他要借這月夜清景,來盡情抒發自己的胸懷。然而彈著彈著,夜漸深漸冷,江面上的白露也沾濕了自己的衣袖,景象更加清冷,心情再次轉入低抑。全詩到這里自然結束,在明月的映照下,我們似乎還聽見那悠揚的琴聲和澎湃的水聲交織一起,留下了無盡的情思,令人回味無窮。
整首詩就象一曲無聲的音樂,情感節奏在起伏變化中,顯得很有規律。先是昂揚向上,接著逐漸轉入低抑,然后又稍稍振起,形成高潮,最后又漸入低抑。這樣安排,就顯得輕重疾徐,變化有致,而避免了平鋪直敘的流水帳。讀者也在情感的波動中,十分欣喜地走完了一段美的歷程。
為了表達這種精微的情感,作者在審察景物和選取意象時,非常精細。第一段主要在表現闊大的氣勢,作者選取了西山、落日、帆影、長天等意象,造成“遠接”之“勢”。第二段,作者以“清”、“麗”二字來概括西山暮景,而林巒、碧流、孤霞、渚日、湖云等意象的巧妙組合,就十分生動地表現了這種特點。第三段,又以“清迥”來概括夜景,其中北風、雁鷺、蒹葭、圓月、琴聲、白露等意象,組合交融,表現得恰到好處。各段為表現特定感情的這些意象,毫無重復,它是經過作者精心選擇而置入詩的旋律的。隨著詩人復雜、微妙的感情和詩思的變化,詩中意象也自然流動轉換,表現了一種難以訴諸言表的感受與心境。為了使一些意象更為深入地表達感情,作者還采用特別的修辭手法。最明顯的是“圓月逗前浦,孤琴又搖曳”二句:第一句采用了擬人化的手法,用一“逗”字,使得本無生命的月亮人格化,變得格外多情、生動、活潑起來,引人喜愛,作者的欣然之情,溢于言外;第二句采用了通感的手法,把只能訴諸聽覺的琴聲,變為似乎從視覺上也看得見的動態的形象——“搖曳”,這就使琴聲分外感人,似乎與天上逗人的圓月相應和,把作者在觀賞夜景時的激情推向高潮。在這些地方,充分表現了作者的藝術匠心和深厚功力。
我國古典抒情詩在思想內容上重寄托,然而這首詩我們卻很難說出它確切的寄托是什么,但這并不妨礙它是好詩。它象一篇簡短而又內涵豐富的山水游記,以極為清新流麗的筆調,為我們寫出了西山美景,使人如身臨其境,得到了感情上的愉悅。正如清人李漁所說:“作詞(按此指戲曲,同樣適用于詩詞)之料,不過情景二字,非對眼前寫景,即據心上說情,說得情出,寫得景明,便是好詞。” (見《閑情偶寄》)這首詩堪稱情、景俱佳之作,的是好詩,難怪沈德潛說它“步驟謝公(南朝山水詩人謝靈運)”,拿它和謝靈運那些清新明麗的山水詩相比,是毫無愧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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